然而这种情感,崔嵬这一生都未品尝过,简直如同遭人抢去心爱玩具的幼儿一般,委实荒诞可笑,于观真并非私物,自己同样不是孩子。 他心中略感焦虑,面上倒不显露,只是分神关注这边的细节。 于观真只听出大夫的挖苦之意,没预料到对方的脑洞几乎要直奔银河系,他也知道自己这举动来得莫名其妙,本来情况大好,现在反倒拖两人下水,叹气道:“方大夫不必旁敲侧击,她是我的一位徒弟,不过更多的情况,我自己也不大清楚,得等她醒来再说,对了,请大夫看看我的手。” 方觉始半信半疑地将他的手接过来,将手背与手心都看了一遍,疑惑道:“看什么,哪个地方扎下去血出得更快,哪里的经脉断起来比较难续?” “当然不是。”于观真哭笑不得,随即又反应过来,“方大夫看不见我手上的血线吗?” 方觉始现在已将他认作是个居心叵测的大魔头,见着自己掌内这只手光滑白净,更当于观真是有意消遣,语气便不大好,顿时怪叫起来:“天啊,这世上还有不长经脉的人吗?我倒是想看看,这小姑娘都快性命垂危了,你还在这里问些有的没的,到底是要不要我治病?” “请。” 于观真收回手来,他方才特意与方觉始对比过手背,血管经脉在皮肤底下是青色的,他所说的血线是从手背凝到指尖上去的一条纹路,可以说是相当明显,然而对方似乎根本看不见。 如此一来,于观真更为庆幸自己救下了这名少女,她现在是唯一能够给予答案的人了。 按照自己昨天的亲身试法,要真叫这少女被苗疆的人抓住,这样的大罪,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于观真很怀疑之后自己还能不能找到这姑娘哪怕一块骨头。 方觉始虽然觉得这一大一小都有古怪,但是到底已经在眼前了,总不能见着这小姑娘确实就这么死了,他与崔嵬交好多年,自然不是什么险恶之人,暗想他们俩纵然真有什么不对,先救人总是不错,要是真后来找死,那到时候就该崔嵬出力了。 如此一想,他心下又放宽许多,认认真真观察起少女的伤势来:“大巫祝的修为果然深不可测,竟一招将她重伤至此……哎呀,你停什么,你灵力一停,她离死就不远了。” 于观真只好再催灵力,护住少女的心脉。 方觉始先给她喂了一粒灵丹,又用金针激发药性,这一套下来已是汗流浃背,用手拭去脸上细密汗珠,还不忘玩笑道:“听说苗疆有种蛊术,要是中了那招,七情尽丧,六欲不生,纵然大罗神仙降世也难救命,比死了还要难受,好在除了这招之外,其他的伤病痛楚,我都能救。” 于观真没想到他故弄玄虚说了一大圈,竟是吹嘘自己的医术,不由得哭笑不得起来。 崔嵬淡淡道:“是么,那我们当初是为了什么千里迢迢赶来苗疆。” 方觉始转身对他做个鬼脸道:“当然是来找大巫祝除虫的,我是大夫好不好,又不是花丁。” “哈……我听见了……”那少女被灵力一激,又受了灵丹药性,竟睁开眼来,她迷迷糊糊的仍不太分明,只是听见方觉始玩笑,于是勉强笑起来,声音仍是十分虚弱,“你骂大巫祝……” 方觉始悚然起身,觉得自己的阴谋论已然成真:“这小妮子果然不怀好意!” 哪知少女气若游丝道:“骂……骂得好。” 她力气不足,头一歪,又昏在于观真怀中。 “这见鬼的小姑娘。”方觉始目瞪口呆,“她努力醒来,就为了赞我一句骂大巫祝骂得好?也不问问大夫是不是已尽人事,自己还有没有希望,问亲人问生死的我见得多了,临到头来还要骂一句的,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怪人。” 不过片刻,这少女身上就浮现出几处淤青黑痕来,方觉始也没了说笑的心思,有些地方只管擦药了事,有些地方则需放血,不多时,少女脸上愈发苍白起来,于观真手上更是疼痛万分,知眼下必然情况严重,忍不住问道:“方小大夫,她怎样?” 方觉始一句话也顾不上答,倒是少女的眼睛稍稍动了动。 “喂,别死啊。”方觉始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了,他正握着这女娃娃的脉搏,只觉得里头微弱下去,这场景太熟悉了,这么多年来,他不知遇到过多次,知道变凉后柔软的肌肤会开始发硬,会脱水,会发烂,会化为真的枯朽,“你难道不想活下去吗!快醒醒,千万别睡下去,都多大的人了,还当懒猪,日头都快晒到你屁股上了。” 少女终于将眼睛睁开了,她的脸色已比雪还要白,呼吸、脉搏、心跳都微弱得几乎抓不到了,脸上居然还有怒意:“我才……” 她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来,嗬嗬作响:“才……不会死,你怎么这么吵。” 方觉始忙道:“好,你嫌我吵,就快快多说话,这样我就吵不过你了。快,你快加送点灵力,她还有救。” 少女虚弱道:“怎么,怎么无缘无故……要别人说话,还有……你才是,没救,我……我好得很。” 崔嵬怕人追上,特意绕了远路回去,于观真自己同样受着伤,如今坚持少说有一个时辰之久,只觉得喉中腥甜翻涌,硬生生忍住,将灵力送到少女体内。 “噢,你不知道说什么。”方觉始一心两用,一边说话,一边下针,“你叫什么?” 船已靠岸,崔嵬飞身而去,落在竹楼之上,四周果然静谧无声,只有远处有苗人搜捕的声音,他来去无踪,不多时就将竹楼里的东西搬了个七七八八,连锅都没放过。 “厌……厌琼玉。”少女浑浑噩噩道,“这是我……我自己起的。” 厌琼玉,玉琼辛?崔嵬说苗疆人会在名字后头加父名甚至洞寨名,那就是说,她本来叫玉琼,或是玉?辛莫非是后辛的辛? 方觉始又引她说了许多话,等到日头才亮起的时候,厌琼玉的脸色才略有恢复,慢慢睡去了,大夫不由得喜道:“好姑娘!这样的伤势竟也熬过来了!” 大夫擦了把汗,显得十分欢喜,猛然起身来对崔嵬道:“你看怎样?我方大夫的本事是不是惊天地泣鬼神?” 他一夜紧绷,此刻天光乍现,金阳破云,大喜之下居然一头栽倒在船舱的被褥之中,就这么力竭睡着了。 崔嵬用纸人行船,这才慢慢走过来,对于观真道:“我来吧。” 其实于观真早已无力,连动也难动,只见崔嵬从他怀里接过厌琼玉,身体不由得一软,倒在了那人肩头上,脸颊下的肌肉似有些僵硬,便有气无力道:“我只休息片刻。” 只是恐怕这个片刻会有点长。 “无妨。” 崔嵬的声音伴他进入了梦乡。
第76章 小船轻荡,犹如婴儿的摇篮。 于观真一通好睡,头侧在软枕上,苗疆惯用药枕,睡起来不似小石村的五叶枕那般沙沙作响,反倒轻而无声,另有幽香好眠之处。此刻只听外头水波荡漾,他稍稍侧身,竟还披着条毯子,暗暗庆幸起自己在丹阳城住过一段日子。 要没有当时的磨练,还不知现在得晕船吐成什么样子。 这当于观真想起身时,忽听见许多苗人吵吵嚷嚷,似乎在水上巡逻搜查,声音近在咫尺,可船儿仍然继续摇晃,并不见停,不由得身体一紧。 他细听一阵,那些声音忽远忽近,却都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且都是些放亮眼睛的训话,并无盘问的意思。 一艘船两艘船倒也罢了,前前后后少说经过七八波,竟全不见动静。 这时忽听外头厌琼玉开口道:“呼——吓死我了,还以为要被发现了。崔大叔,我还从没有想过障眼法竟然能这么用,你真厉害,要是有以后……不,不,你可不可以现在就教教我。” 方觉始道:“小玉姑娘,你是不是想学会了,刺杀大巫祝的几率又大了些?说来奇怪,你既说缥缈主人是你的师尊,怎么这样的小法术他都没有教你吗?” “你这人真讨厌,怎么这么多问题。”厌琼玉有些不大高兴,她中气不足,语气听起来难免有几分逞强的意思,她短促地呼吸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又愧疚道,“对不起,方小大夫,我不是嫌你,我很感激你们救了我的命,只是……只是我暂时不能回报你们了,也许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崔嵬问道:“为何这么说?” 厌琼玉摇摇头道:“我不能说,说了会连累你们的。” 方觉始突然低声笑出来:“哎呀,你在一个好不容易将你救活过来的大夫面前说活啊死的,既是要死的人了,还瞻前顾后的怕什么,我们都是中原人,跟苗疆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纵然说出来了,我们也不会替你报仇,难道那大巫祝还能撬开我们的嘴不成,再说啦,现在不也是连累了,又有什么差别。” 他说起话来,总是这么话唠又有道理。 “是了,你们是中原人。”厌琼玉一顿,不知是戳到她哪里不对,语调又变得凶狠起来,“那我更不能与你们中原人说了,这是我们苗疆的事,绝不能告诉你们,要是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中原皇帝,我们苗疆就危险了。” 方觉始奇怪道:“这倒是没听说过,你既要刺杀大巫祝,已是等于背叛了苗疆,怎么又听起来似乎很在乎苗疆的模样。你既然担心自己的故乡,年纪轻轻的又何必轻易言死呢,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大巫祝是大巫祝,苗疆是苗疆,这怎么相同。”厌琼玉气急,忍不住咳嗽起来,“你们不明白,要是离开苗疆,我就没有这样的勇气了,我现在存着必死之心,才会做那许许多多的大事,因我什么都不怕了,可等我出去就不会再这样想了,到那时候,我自己都要看不起我自己。” 崔嵬忽出声问道:“玉姑娘,你刺杀大巫祝,可是为了九神之事?” “你怎么知道!”厌琼玉惊骇之余,不免动怒,只听得利刃出鞘的破空声,她一边咳嗽,一边厉声道,“难道你……你也偷偷进过神殿!” “……我只是……”崔嵬轻叹一声,声音里似有无限萧索,“略知当年旧事一二,又听了些苗疆的故事,方才如此推测。” 方觉始忙道:“哎哎,小姑娘,你可别着急动手,刀剑不长眼睛,更何况他还与你们那个大巫祝打过,咱们是一路的,你小心点,伤还没好,千万别先把自己气死了。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吧,你根本打不过你崔大叔,他打一百个你倒绰绰有余。” 好家伙,这劝人的口才不去精神病院可惜了。 “你——” 厌琼玉又咳嗽起来,吐出许多鲜血,方觉始抱怨似的说了许多“安慰”话,气得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于观真想到崔嵬一路神态言语,心知他必然知道些许苗疆的往事,否则绝不能一口道破厌琼玉刺杀大巫祝的原因,既与九神相关,那定然是与自己在神殿所见有关系。他想到大巫祝预料之中的神态,暗暗感到这次苗疆之旅恐怕不同寻常,才来不过两日,已是如此惊心动魄,看来前因后果确实要弄个清楚明白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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