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说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苗疆的溪流与村寨差不离也是这么个情况,于观真穿梭下云海的时候,大脑都几近宕机了。槐庚换过几次落脚点,都是崎岖无比的山石,如同一只黑色的雄鹰抓住肥美的猎物般掠空而去。 直到落地那一刻,于观真看着槐庚平静自若的脸色,脑海里翻涌的不是过桥效应带来的荷尔蒙,而是几乎要掩盖不住的狂暴怒意。 “你们苗人,都这么下山?” 他都佩服自己还能如此平静地说话,刚刚的刺激不亚于连着坐了一百个跳楼机然后下坠时发现身上的保险装置坏了。 槐庚言简意赅:“我这么下山。” 于观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直到此刻,他终于忍不住在心底问候了槐庚跟大巫祝长达十八代的直系男女性亲属。 最终于观真只是虚弱道:“我的那两位朋友在哪里?” “就在你眼前。”槐庚松开手后指向了眼前的一大片林子,淡淡道,“你自己进去找吧,老树会指引你的,等到晚霞笼罩树影,白小妹就会带你们出来。” 他说完就走得不见人影了,于观真站在原地抖了会儿腿,他想吐又吐不出来,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往前走去,他开始在心里怒扇在丹阳城时觉得生活单调的自己。 人怎么能这么不识好歹!平凡是福的道理听了多少次,就是不明白! 眼前的是一片密林,古木参天,高矮杂生,苗疆与自然结合得十分奇妙,来到此地,竟错觉误入极为繁华的上古蛮荒之处,好像一切都是原生态的,除了自然,连人都带着原始那样的嗜血性跟天然。 于观真走进了密林之中,这儿的树大多都很老了,遮天蔽日,腰身又粗,宛如老人院一般,有许许多多的树阿公聚集在一块儿,地上是他们排出来的腿,懒散地翘着。风声一抖,密林里窃窃私语着,打量他这个新来的外人。 有些树上还开着花,叫人想起爱俏的老人簪上许多装扮,枝叶舒展着相连,形成紧密的拥抱与树网。 树网上睡着个人—— 于观真定睛一看,居然是方觉始,他看起来很轻松,整个人都快化在树藤里了,看起来完全是个玩累了的孩童,老树拥着他,轻轻打着摆子,送来轻柔的好梦。 只是不见崔嵬的身影。 老林里也有溪流。苗疆的支流是湍急的,蓝澄澄得犹如宝石;圣山上的瀑布是雪花般的白色,而这里的溪流是墨绿色的,恰似崔嵬的眼眸。 于观真被蛊惑了,不自觉顺着它行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一棵系满了红布的老树前,它的树根边居然摆着许许多多的瓷碗,里面装着果子、米饭、浑浊的酒,看起来像是供品。 崔嵬就睡在它的臂弯里,沐浴着金红色的光芒,显出无比的神圣来。 令人实在难以分辨他到底是神明,还是祭品。 于观真凝望着他,只觉得身体里涌动的疑虑、疲惫、愤怒都在此刻缓缓消散了,不可抑制地感觉到温暖起来。
第71章 树网很巨大。 于观真跃上树网的时候,险些被嫌弃的老树晃下来,他不厌其烦地追过去,树藤与长枝摇摇摆摆了片刻,见委实难以躲避,这才不甘不愿,到底顺从了他。 他横卧在树藤交织成的罗网上,侧过头来看了看熟睡的崔嵬,从这处看过去,能看到古木微开的空隙,露出远处紧密倚靠的重峦叠嶂。 青烟飘荡,白云茫茫,皆都被落日披上霞衣,染上层层叠叠的红,由深到浅,愈发柔和,那明丽的光落在崔嵬的脸颊上,眉眼里似都藏着难以言明的多情。于观真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天地被缩成咫尺,只剩下自己与眼前这个男人。 他想吻一下崔嵬。 于观真本以为自己只是偶然的心动了一下,他心中对这个人本还藏有些许慈安寺残留的怨气,可现在才知道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在这寂静的苗疆古林里,他对崔嵬的情意就如同这古林里照落进来的金色晚霞,躲不开,逃不掉,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捉摸。 然而于观真同样明白,也许任何人都可能给予回应,唯独是眼前这个人不会这么做。 于是他支起身来,轻轻在崔嵬的颊边留下一吻,带着一点怨气,与一点温柔的爱意。 “喂!你们在哪儿?” 远方传来白阿姐的声音,于观真目光一凛,从树网上飞身而下,他身形极快,落地后又等了段时间才见到白阿姐与方觉始的身影。好大夫打着大大的哈欠,被白阿姐揪着一角衣服,看起来醒来并没有多久。 白阿姐看到他们,先是喜上眉梢,又很快恼怒起来:“我找了好久,你们怎么不应我?” 说着,她自己很快就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看着于观真,显然是想起他是个哑巴,又拉不下脸皮道歉,嘴巴张大又闭上,最终摸了摸鼻子。 方觉始看起来还惺忪着睡眼,其实已经醒了,眼睛里精光一闪,故意戏弄道:“谁能应你!一个睡着,一个是哑巴。” 白阿姐是个绝不肯吃亏的性格,她自己可以羞窘尴尬,深感愧疚,却不准其他人嘲弄自己,顿时长眉一扬,反呸道:“你以为我们苗疆光喊人么?我就不能是喊庚树爷?好笑!你这个狡猾的中原人真是没见识的土包子,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睡得像死猪一样的你?” 他们两人本就没有仇怨,之前不过是大巫祝的命令罢了,如今大巫祝发了新令,白阿姐自然就恢复成平常的态度。 方觉始倒真有点好奇,他先看了眼于观真与崔嵬,确保二人都平安无事,这才开口道:“听你一路嚷了庚树爷,庚树爷到底是什么?” 白阿姐见他不懂,不免略有些得意:“蠢货,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真是白生了一双眼睛,你那个朋友不就庚树爷怀里吗?” “这……”方觉始这才发现这棵老树竟与其他树大有不同,崔嵬躺在上面犹如献祭一般,不由悚然,顿时急忙忙试图爬上树网试图把人解救下来,那似有灵性的树藤不爱与他玩闹,竟叫他摔了个屁墩儿,顿时瞠目结舌道,“这树到底成没成精,是不是妖怪?” “你才妖怪呢!”白阿姐气得柳眉倒竖,一脚踢在他的大腿上,怒道,“庚树爷已经活了好多好多年了,他虽不是人,但比人更有感情,就连盘王大人都是庚树爷的孩子,你居然这么冒犯他!” 不说还好,越说白阿姐越气,又连连踹了方觉始好几脚。 方觉始故意惨叫了两声骗取同情,见于观真无动于衷,顿觉没滋没味起来:“喂喂,你看着我被打,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崔嵬还睡着,咱们俩好歹也算是个同气连枝,怎么这么没义气啊!好歹劝劝她啊!” 于观真微微一笑,指向自己的喉咙,示意他自己保重。 “你与一个哑巴计较什么,他又能怎样劝我。”白阿姐奇道。 方觉始本想翻个白眼,揭穿他的哑巴谎言,可看着白阿姐好奇的艳丽面容,不由想到她一路上刁蛮凶恶的一面,想来谎言破败后他们三个估计都落不着好,顿时又把话收了回去,应对道:“他可以帮我挡一下啊!” 白阿姐一脸鄙夷:“臭男人!没出息!” 方觉始叉腰道:“你又不是我媳妇,我凭什么对你有出息!” “你——!” 眼看于观真就差拿着瓜津津有味地欣赏起这场对口相声,任凭两人无休无止地吵下去时,崔嵬终于醒来了,他枕在树网上晃晃悠悠,长发披身,倒还是那身苗家装扮,看起来既风流,又潇洒:“我倒很有兴趣听听庚树爷与盘王的故事,不知道白姑娘愿不愿意赏脸说一说?”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白阿姐的眉毛飞了起来,她爱听好话,见崔嵬十分诚恳,又想起之前他说话总是如此有礼得体,与苗疆儿郎大大不同,又全无半分中原讨人嫌的酸腐气,自然十分高兴与他讲话,轻轻咳嗽两声,又道,“这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我说了,你们也要告诉我,你们中原有什么好听的故事,厉害的人。” 方觉始插嘴道:“好呀,你是想刺探敌情啊!” 白阿姐得意地皱皱鼻子:“怎么,怕了啊!不过天就要暗了,盘王祭得开始了,咱们还是先出去吧,要坐船去另一个地方呢。” 四人于是一道往外走去,于观真多看了几眼崔嵬,对方察觉后只低声道:“我无事。” 于观真微微一笑,心道:你当然没事,现在有事的人变成我了。我为你心动,你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方觉始看着不在意,路上倒催得最厉害:“你倒是快说,路上边走边说,解闷又不累。” “你急什么,我不得想想从哪儿说起。”白阿姐很喜欢听众这样的热情,倒没有显得太生气了,只是故意道,“你要是再催,我就不说咧。” “我不催就是了,你快说。” 白阿姐得意地哼了一声:“谁也不知道庚树爷活了多久,听说他跟九神大人们一个岁数,就连盘王大人也是他的孩子。我们苗疆有一样传统,丢了阿爹阿妈的孩子,或是不吉利的孩子,就要寄养在庚树爷那里,将块绣着自己名字的红布系在他身上,告诉他,自己是他的子孙。” “系布的人要真将庚树爷当做自己的阿爹阿妈,大节都要去拜见送饭;这样庚树爷也会好好保佑他,真正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白阿姐说到这里,脸上倏然变化,臭着脸道,“要是有罪人想要洗清罪孽,也要拜到庚树爷之下,这样才有个清白身份。” 崔嵬想了想:“洗清罪孽?” 白阿姐点点头:“这正好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个例外得从盘王大人说起了。” “这个我听说过。”方觉始忙打断,“我在书上看到过,你们的盘王大人长得很丑,还是狗头?” 白阿姐怒道:“盘王大人才不是丑,他有天底下最善良的一颗心!比你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那就是真的长得很丑了? 白阿姐见着于观真疑惑地望过来,气鼓鼓道:“其实……其实盘王大人原本是个很俊朗的人,只是当时苗疆还很弱小,祖先们时常打败仗。盘王大人不忍心大家死去,就请求当时的大巫祝举行仪式,求来九神的神力,他深知自己冒犯了神明,便将自己的头砍下,放在盘子里,让大巫祝送到神殿去消除怨恨,请九神不要降罪苗疆。” “大巫祝非常敬佩盘王,于是去蛮荒之地寻找到五色神犬将它杀死,把它的头安在了盘王身上,令他可以看到人,听见声音,嗅到气息。”白阿姐悲伤地说道,“可惜神力并不是人能够接受的,盘王很快就因为庞大的力量而崩溃,慢慢变成了犬首的怪物,他将敌人撕裂开来,让鲜血与内脏散落在大地上,最后甚至连苗疆的士兵都不放过,战争终于结束了。”
192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