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高山峭壁上无数溪流,有些山壁因年久而断裂,溪流悬空成瀑,疑似苍穹被捣,倾泻而下,于观真站在断岩之后,看着水飞溅不止,声势浩大,底下已是茫茫云雾,才知自己居然从山脚一路走到了高山之上。 想来那裂缝乱石跌宕,红花甬道漫长晕眩,都是种障眼法,不过为了遮掩山腹之中真实的道路,令人昏昏然无所知。 那黑衣祭司正在不远处的环形石阶上等他,不急不缓,于观真听了会水声,放眼望去,只觉得天地茫茫,不觉头晕目眩,赶紧又往里头走了两步,越走便越见山高水急,宛如真的踏上登向九霄的天梯,能看到远处起伏的青山被云雾遮掩着,只露出些许面容。 于观真终于被领到了神殿外。 神殿高大而巍峨,不是中原建筑的风貌,也不像是路上见到苗村瑶寨的景色,它由巨石垒砌,红霞成光,布满青苔与新生的绿芽,其庄严肃穆、恢弘壮丽之处难以言喻,如神明妙手所成,非是人力所成的宫室。 只是殿外并无任何人守候。 黑衣祭司为他打开巨大石门,自己竟静静站在门外阶梯处,并不入内,于观真略有犹豫,还是走入殿中,刹那间满殿燃起幽冥之火,蓝色火焰如同一条衔尾蛇般盈满整个神殿,正悠然游动着。 殿内竟有九方神柱,各雕刻着一位神明。不过按照于观真来看,与其说这几位神明被雕刻在柱子上,倒不如说他们被禁锢在这些柱子上。 那些欢笑、肃穆、痛苦、怨恨,都凝刻于此刻。 苗疆人就是这么供奉自己的神明? 于观真不知不觉皱起眉来,他能感觉到自己走入神殿后,就如同进入沼泽一般,身体里的灵力似乎被凝滞起来,虽非不能使用,但到底感觉到阻碍。 肩膀上的虺同样安静了下来。 神殿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平静又动人心魄的声音:“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竟还会回来找我。” 这样的声音,于观真只在玄素子那里听见过,那位仙人的祥和至今留在心中久久没有消去,他猝不及防看向四周,只觉得九神柱似乎稍稍挪动片刻,所有神明的眼睛都看向了自己,从头到尾,一清二楚,似乎连魂灵都要穿透,令他不由得惊悚出仓惶的无力。 “你在哪里?”于观真听见自己问,他本该在这样的压力下说不出一句话,可大脑仍然清晰,他知道自己遇到生平最不可思议的事,然而既然对方没有恶意,自己就应当主动出击,“你为什么想见我?” 九神柱顿时远离开来,那声音欢笑起来,长长的,久久的,好似被取悦了一般。 “是你来见我,尘艳郎。” “来。” 那幽蓝的苍茫神火顿时化作破碎的烟雾,整座神殿都黯淡了下来,于观真大惊,他转身回望,只见黑茫茫里升起九盆跳跃的火焰,正是九神所举,脚下的巨石已化作泥泞的软土与无数花草,他看不见,听不见,直到天地再度映入眼帘,居然来到一处仙境。 花草繁茂,云雾在地,天将明,远处日月交合,无来处,无归途,不过林景方寸之地。 不远处有一棵老树,藤上生着剔透莹润的花,如冰似霜,织成一帘轻薄的鲛纱。 大巫祝就枕在巨树的枝藤上,长长的黑发委在地面,如同黑色的河流,他用手来撩花帘,面容半遮半露,显出红润的唇,诡艳的容,形貌竟与九神略有重合。 于观真恍然明白,这位才是真正的大巫祝。 他心中怀着一种莫名的敬意,还有难言的错愕跟疑惑,如同被震慑住的白阿姐那样,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大巫祝。” “看来,你果真达成夙愿。”大巫祝凝视着他,慢慢叹息起来,“难怪会来到苗疆。” 于观真的心怦怦直跳,他想到崔嵬居然跟这样的人物做过争斗,想到了之前种种惶恐难安的念头。奇怪,他分明不畏惧眼前此人,也并不是感觉到死亡即将来袭的可怖,只是无声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害怕,就如同盲人在深渊边行走一般。 “你想告诉我些什么吗?” 于观真询问道。 大巫祝又再开口:“不急,我更想知道……” 于观真的心微微提起。 大巫祝变脸比变天还快,他方才还如同蛮荒里古老的神明,此刻又变成炼狱里的魔鬼,恶狠狠道:“你怎么会跟崔嵬这个小贱人一起来。” 于观真如从深渊掉到瓜田里一般不知所措,活像被人抓住喉咙,只能从喉咙硬生生挤出一个字。 “嘎——?”
第69章 “你为什么不回话?” 大概是安静得太久,大巫祝疑惑地开口,他大概是习惯发号施令了,连再重复一次的打算都没有,对上于观真的眼睛时,那张姣丽蛊媚的脸上果真有几分不解。 于观真张张嘴,无奈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叫崔嵬?” “小贱人杀了我唯一的朋友。”大巫祝轻描淡写地给出回答,“难道你们中原什么时候开始管讨厌的人叫心肝宝贝了?” 于观真顿时瞳孔地震! 他绝不怀疑崔嵬杀人的动机跟行动力,可是崔嵬未免过于猛男了!难道是梁静茹给他的勇气陪着自己到苗疆来吗! 于观真艰难道:“我想此事……这……总之你能否不要这么称呼崔嵬。” “这倒奇了。”大巫祝将手搭在自己的下摆上,他本来就斜斜倚靠着那棵巨树,此时将身体一软,举手投足间就更慵懒之色,“你以前全不在乎这些,根本不会与我纠缠。更何况,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更恨那个小贱人。” 于观真的脸都麻了,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一时想不出该先替崔嵬求情还是替自己的病情说话,很快想起崔嵬说自己有脱身之法,心下稍安,他走了神,自然站在那里儿一言不发。 他并不认识大巫祝,可显然,大巫祝对“他”很了解。 直觉告诉于观真,在大巫祝面前装腔作势毫无意义。 “怎么又不说话了?” 大巫祝皱着眉头,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如同长辈对任性的晚辈妥协一般,平淡地开口道:“也罢,就由你吧。多年不见,尘艳郎,你的性子倒是变了不少。” 于观真不知尘艳郎是否是原主人的名讳,心中既有被看穿的不忿,又有方才感到滑稽的好笑,忍不住挖苦起来:“大巫祝的性情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噢,是了。”大巫祝道,“对此时的你而言,大抵我们才是初见,你心中定然认为我高高在上,所行所言必然深不可测,妙不可言,令人闻之恍然大悟,差一步就可得道飞升,是吗?” 于观真见他果然知道自己的来去,顿时放下心来,一时间被说破内心又不免尴尬:“倒……也没有这样夸张。” 大巫祝轻笑了一声,终于从枝藤上探出身来,那轻柔的花朵纱帘拂开,将他完整地展露出来:“你觉得我说他小贱人,很可笑,很庸俗?并不符合我的身份?” 他看上去很妖冶,不像人,倒像是只荒野间悠闲等待着捕猎的野兽,与阿灵的美丽,崔嵬的俊朗,玄素子的华贵是全然不同的。 于观真看见他时,脑海之中再想不起那些玩笑话,那句戏谑的“小贱人”,只感觉到鼻下仿佛飘过淡淡的血腥,嗅到令人战栗的危险气息。 大巫祝的手很瘦,瘦得见骨,指甲又长,尖利利的,他一手压着那些花藤,微微眯着眼,神态仍然很轻松惬意:“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这么说,无论我表现得多像一个人,苗疆也不会将我所言当做凡人的笑语来看待,言出便为法旨,我要是跟他们说崔嵬是个小贱人,今日他在苗疆就不会有第二个称呼。” 他这段话说得平静,又充满了威慑力,叫于观真绝不敢将此当做戏言,只是相信的同时,心不由得猛然坠入深渊。 于观真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意识到这个词竟然如此可怕。 “别害怕。”大巫祝看着他猛然变了脸色,又显出几分心软来,“我倒是没想到,才不过这些日子你就变得这么喜欢他了,我还以为你会很恨他,很怕他。你以前就是这个模样,感激我的时候,又恨不得杀死我,这样就没有人见过你落魄的模样了。” 于观真动了动嘴唇,他试图想说什么,最终谨慎又小心地轻声道:“那些我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大巫祝回答他,“所以我在重新告诉你。” 大巫祝从树枝上走下来,用手摘下一朵红花,对着于观真诡艳地笑了笑,那笑容简直叫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就如同在深夜看见棺材里躺着一个装扮美艳的美人忽然睁开眼睛,是一样的绮丽又诡异。 于观真还没来得及品味这种恐惧,就感觉脚底失重,眼前一黑,只剩下有大巫祝手中的一团火焰,他将火焰往上抛去,接二连三地点燃九神之柱,原来两人已回到了方才的神殿之中。 大巫祝瞧着于观真错愕的神态有些欢喜地笑起来:“好玩吗?” 那九神柱果然是灯台,火焰燃烧起来时,那些被封印在柱子上的神明表情立刻变得扭曲无比,仿佛在烈焰下哀鸣嚎叫,备受折磨。 “不好玩!”于观真忍不住恼怒起来,他筋疲力尽,胆战心惊,已经有些失去理性了,只是说出口后神智归位,想到自己是来求助时又暗暗后悔起来,只好用手扶住额头,不敢去看那喜怒无常的大巫祝多几眼,“我来此地,其实是想求大巫祝……” 大巫祝淡淡道:“不必说这些废话,你走进苗疆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你总习惯将自己折腾得四分五裂,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 “……恕我冒昧,我们是什么关系?” 大巫祝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想了想道:“对你来讲大概是仇人吧。” “仇人?” “嗯。”不知怎么的,大巫祝的声音竟有些欢欣喜悦,他带着于观真往前走去,直到来到神殿唯一的座位上,“你是第一个大大方方闯入苗疆的中原人,那时候你倒还年轻,大概只有十几岁,学了些乱七八糟的本事来见我。你告诉我,你在中原听说苗疆的大巫祝无所不能,于是来找我达成你的心愿。” “你说:我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东西,但我可以把今后的荣耀,今后的成就压给你,我会成为一个你都不得不请求帮忙的人。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就将你留了下来,你年纪虽小,但有许多奇思妙想,甚至询问我,如何将自己完整地控制在自己手里,如果有一日出了意外,前尘尽消,如何才能使得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于是我就告诉你,你可以将线蛊植入自己体内,令它们记住你的指令,只是我也没有试过。” “看你现在的模样,想来是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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