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方觉始已经将几根金针移换了穴道,他才被于观真捏过手,这几针居然又稳又快,全无半点阻碍。 “我这一生也算是治人无数,什么样的病人伤患都见过,奇成大美人你这样的,也是生平罕见。”方觉始重新站起身来摇摇头道,“你受的新伤将体内沉疴全引出来了。虺虽能连接经络,到底是无法愈合,只是维系罢了,灵力越催,心脉受损就越重,不过还未爆发,你自无感觉,我虽有几个办法,但一时也不能妄动。” “崔嵬当年那剑就是要阻你再不能精进,令你不能轻率动武,自然就没办法大闹天下了。万没想到,你竟用了这样奇异诡妙的法子来使得自己全不受阻碍。本是妙手,可现下反倒糟糕,我要想完全治好你,就得将虺除去,可是我对巫蛊之术了解不深,恐怕贸然下手反倒害了你的性命。” 崔嵬却摇摇头道:“此伤非我所为,是他以伤换剑,以性命重创我。如此决绝狠辣的一招,当日确实是我输了。” 方觉始更感兴奋,一边收针一边说道:“那就是说当时是他有意为之,早以预料到如今状况!难怪,我说这么多年,他竟还能维系此等功力,将巫蛊之术运用的如此玄妙,真乃生平罕见,假使没有失忆,只怕也轮不到我看诊!” 于观真禁不住想起了之前缥缈峰上那些虫子,如今终于明白来由,他其实对自己身上有什么伤完全不了解,对这具身体恐怕还没有阿灵跟方觉始清楚,于是沉吟片刻,重新穿好衣服:“崔嵬,伯母所说的事,你与这二位提过吗?” “提过了。” 玄素子本在旁观瞧,这等寻常病症,其实与他并无干系,等到此刻方才缓缓道:“灵姑娘天生七窍皆清,她所言症状,我只能看出一二。缥缈主人身上种种异状,恐非他人乐见之事,还请二位暂避,我需得与他一人说话。” 听闻此言,崔嵬二话不说就走,方觉始略有几分恋恋不舍,赖着不肯离去:“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棋老,你就由着我留下旁听嘛,你不是也赞我一片医者仁心,绝不会随便外传的。” 他说着还拍了拍胸膛,玄素子却道:“此事与医治无关。” 折返回来的崔嵬硬生生将人拖出去:“既是医者仁心,外头还有个凡人等着你医治。” “放——放开我!” 方觉始的惨叫声渐渐远去。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玄素子与于观真两人对坐,原本于观真觉得另外两人喊这看起来煞是年轻的玄素子棋老有几分好笑,可真正轮到自己与他相对时,却又一时之间笑不出来了。 玄素子身上并没有任何时间的痕迹,既无任何朝气蓬发的活力,也全然没有半分心灰意冷的死气,目光之中既无欢笑,亦无悲伤,岁月在他身上止步,光阴于他指尖停留,红尘任他肆意颠倒。 言辞文字都极有限,于观真也算是能言善辩,此刻却无法完全地形容玄素子,只感觉到一种无端的平和。 玄素子并不令人生惧。 “我还以为按照缥缈主人这样的恶名……”于观真有些局促地打开话题,他不久前才见过白鹤生,知道这具身体到底是多么恶劣可怖的一个人,哪怕跟自己没关系,可毕竟顶着这副皮囊,“纵然已经失忆,也难以抹消过往,无论如何,多谢二位前来。” 玄素子睁着一双慧眼见他,银霜似的长发如河水般流淌:“行所行之事,为所为之能,无非如此而已,以善恶分人,以真伪论道,以是非定果,对我都无意义。我并非勉强自己而来,不过随心而动,你不必如此拘谨。” 这倒让于观真有些不明白了,他隐隐约约意识到对玄素子而言,人论定的规矩方圆并不起任何作用,于是下意识询问道:“棋老可是在我身上看出了什么?” “你希望我看出什么?”玄素子却反问道,“我所见所知,真是你心中所想所求吗?你寄望我询问的是你,亦或者缥缈主人呢?” 于观真大喜道:“前辈果然看得出来,我的确不是我!不,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缥缈主人,我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玄素子只是含笑看着他,似是安抚一般:“我明白你的意思,世间有千千万万个你,正如有千千万万个我。你,或者说原本的你确实惊天地泣鬼神,竟以人力行如此不朽之举。” 仙人那双冰冷的手轻轻抚碰着于观真的面容:“你既是缥缈主人,缥缈主人亦是你,你们共享百骸九窍六脏,全无半分偏私;他亦得到你的名号,你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欲,你们已是无分彼此,何以断定你我,不必纠葛。” “你不明白,我就是我。”于观真猝不及防地感到一阵被冒犯的痛楚,他猛然挣开玄素子的手,眼睛里仿佛能喷出烈火来,“我根本就不是缥缈主人!我并不是生得这些模样,我要自己回来!我要回到我自己!” “皮囊经历都并非不可更改之事,今日的你永远不会是昨日的你,多道疤,剪过发,不都是改变,你怎知自己到底生得何等模样?”玄素子轻轻叹了口气,并非是出于忧虑,他站起身来,身上笼罩着轻烟般的灵光,看向窗外的月色缓缓道:“你不过是想告诉我,你并非当世之人,你是他世、别世、异世之人,对么?” 于观真重燃希望道:“不错,正是如此。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送我回去!” “如此惊世骇俗之法,我也不曾听过。”玄素子摇了摇头道,“恐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你既寻求自我,也许可以尝试斩断前因。” “斩断前因?” “毁灭始新生,有因方有果,你既觉得自己被束缚于这具躯壳之中,不如斩断一切因缘,也许能够窥见一线天机。” 于观真困惑不明:“这是何意?” “灵姑娘曾言你是死而复生,这等逆天之法极为罕有,想来也许与你身上的巫蛊有关,欲知前因,不妨向此处下手。” 于观真大喜道:“多谢棋老!” 玄素子轻轻摇头:“不必,我未能帮上你什么忙,只是你也不必执着,所眷恋者终有一日逝去,所曾经历的过往已然消散。你想要寻觅的究竟是到底是什么呢?” “倘若如你所言,你要回到你自己,你已然站在我眼前,又要回到哪里去?” “你想找的,是身份,是窠臼,是所恋所爱之物,而非自我,你永远都是你自己,无论身在何处,都已在此间之中,切不可忘。” 与玄素子交谈,就如同看了一本有道理的书,看时恍然大悟,过后仍旧如初。 人的转变成长并非靠一句话,一个人就能突然点拨通透,需要极恰好的机缘,不过倒不能说全无用处,早些听了,晚些明白也是一样的。 “多谢棋老赐教。”于观真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客气道,“还望棋老为我保守秘密,不要叫他人知晓。” 玄素子只是温柔又亲切地微笑起来:“方才我只是与缥缈主人论道,不曾说些什么。” 于观真知道他是答应了,颇为感激地点点头,便从容走出房门去。 外头闹腾的方觉始已变得安静下来,他坐在王磊之的身边,书生怔怔地望着石斛花,正在悲泣不已,至于崔嵬则站在不远处,谁都没注意到于观真的到来。 他本就不是这尘世的人,如今悄无声息的,更如同一团黑夜的暗影,潜伏在月色下,藏匿于花木间。 方觉始擅长医人,却不擅长医心,他捧着脸颊对书生道:“既然你有这样的本事,把你的妻子再画出来团聚岂不是省事,有什么好哭的?寻常人要是想外出做事,恐怕情意转淡,你却没半点挂碍,妻子带在身上到处跑也不无不可。” 看来他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王磊之抹泪含怒道:“大夫这是说哪里话!我岂是那样的人!如此岂不失节。” “噫。”方觉始撇撇嘴道,“书生,你呀年少气盛,难道现在不做,就一点儿都不失节了吗?” 王磊之倒是认认真真道:“我与她的缘分皆因误解而起,我若再画她,画出她本人,是对李小姐的不敬;若画不出她本人,无非是重复一次悲剧。就……就好比这盆中石斛一般,开在东家府邸中的纵然千好万好,无一处不佳,可我心中绝品,仍是她发上簪着的那朵。” “大夫对我所言,好比是你瞧这满园群芳,随便采一朵去吧。”王磊之摇摇头道,“那我成什么人了,纵欲享乐之徒?亦或者贪花好色一流。这等神通非是常人应有,我……我决定终身不再画人了。” 方觉始奇道:“你这书生真奇怪,别人要是生了病,满天神佛求个遍,什么稀奇古怪的药都敢吃,什么莫名其妙的方子都敢使,一分的希望都要百分来使。你反而倒行逆施,明明有这样的本事,却藏着掩着不敢用,好没道理。” 于观真略感动容,他万万没想到方才还想找阿灵求助的王磊之居然会想得这么深入。 “我……我本也是如此想的。”王磊之低声道,“要是可以,我自然还想再见她一面,与她真真切切道一次别,然而……然而我也明白,她未有自己的面目,未有自己的心貌,连个堂堂正正的身份都没有。我已不是三岁孩童,仅凭一己喜乐令她复生,更何况还不一定能成,只为道别?岂不是荒唐至极!这怎会是希望,怎会是爱意,这是蛮不讲理、肆意妄为的霸行恶举。” 乍闻此言,连崔嵬都不禁多看了他一眼,赞赏道:“你倒聪慧。” 于观真却明白过来,这书生恐怕是被白鹤生的言行与经历彻底吓坏了,于是沉默着没有出声,他不敢确定对方愿不愿意见到自己,扪心自问,要是立场对调,他肯定不太想见到当时的当事人。 方觉始又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如此伤心,哭哭啼啼个没完。” “伤心怎么由人啊!”急起来,王磊之连声音都大起来了,只是他哭得直打嗝,未免破坏了这份理直气壮,恼怒地瞪着方觉始道,“我想得清楚明白,与我伤心欲绝又有什么干系,我自然是很想很想再见到她的,难道伤心都不准吗?” 大约是觉得过于丢脸,王磊之很快就站起身来,略有些别扭地说道:“我要走了,劳你们代我向东家问好,就说我这两日不来了。” 待他走后,方觉始才蹦了起来,他揉揉酸腿,忽然道:“这书生倒是提醒我了,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死在你手里的孟黄粱?” “记得。”崔嵬淡淡道,“怎么?” “他留下了一本有关织梦的典籍,当初他凭借此术残害了许多人,织梦一术自此被封入邪道。”方觉始跺了跺发麻的脚,认真道,“可是你我都明白,并非是此术有问题,是施术者有问题。” “觉始。”崔嵬皱起眉来,“你不要避重就轻,当初织梦被封入邪道,并不是因为施术者残害众生,而是它本身便不应出现。当你以织梦术救人的时候,谁又能分清楚你是否存有私心,是否织造了一个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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