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霁点头,“哦”了一声。 周芃想:秋茗应该是大佬的名字吧? 但大佬并没有自暴身份,反观那位“沈师兄”,他明明问的并不是秋茗的名字,而是身份,得到这个回答后,却没继续追问,两人不约而同地观察起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孩。 周芃:? 所以呢? 你们都觉得对方古怪,却不打算刨根问底? 这两人都有问题。 一个是来路不明,满手沾血,还扮猪吃老虎的社恐大佬,另一个披着沈师兄的皮,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要是非要选择,周芃站秋茗。 毕竟大佬不打算要他的命,还救了他好几次,最主要的是大佬有个奇怪的原则——不杀人。 他默默挪到秋茗另一侧,贴着秋茗站,离沈霁远远的。 就见沈霁看了他一眼,眼珠一转,却忽然对秋茗笑了。 周芃:“……” 秋茗:“……” 你有事? 昏厥的小孩手指动了一下,似乎要醒。 三人立刻躲到刚刚的石墩后,矮小的石墩挡不住三个人,特别是沈霁个子太高,但苦厄道的枯枝都变成郁郁葱葱的草木,还是能借来藏一下的。 秋茗默默比了一下,他只到沈霁的耳垂那么高,踮起脚尖也增不了几分,他怀疑沈霁那双靴子内肯定垫了很多双鞋垫,反观他自己,到现在还赤足踩在湿泥上,落魄地像个乞丐。 总之,怪尴尬的。 他默默挪到个子更矮的周芃另一边,将周芃夹在中间。 周芃:“……” 靠在石壁边的小孩醒了,他眼珠动了动,朝三人的方向看来。 周芃屏住呼吸,满脸写着惶恐:他不是发现我们了吧?! 入幻前,沈霁和皓清叮嘱过,不要轻易被幻境中的人发现,容易扯乱因果,导致生门难寻。 为了防止周芃再度傻乎乎冲出去,或是暴露,秋茗提溜着他后脖颈,将人摁下去,又吃了一嘴湿泥。 小孩没看见他们,而是看着他们那个方向走来的另一个人。 秋茗看见那人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摸耳根下三寸位置的烙印。 那烙印颜色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银色的,他的烙印却是血红。 站他身后的沈霁一垂睫,就瞧见了。 因为秋茗到现在穿着的都还是妖魔窟的那身缟布,顶多有个皓清的斗篷,挡住他裸露在外的锁骨,小腿和手臂,却挡不住那双赤足,和肩周的皮肤。 纤细白皙的脖颈,被垂落的黑发半挡着,露出一截,就这么直兀地撞进沈霁眼底。 那鲜红的烙印衬着,更白了,白得有些发光,耳垂又有些透明。 沈霁不动声色地往上瞥,看着秋茗缠发的丝带,顿了一下,又倏地轻笑一声。 秋茗回头瞪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 “不知尴尬为何物”地挪开眼,朝来人看去。 走近的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袭不惹尘埃的白衣,长袖飘逸,一头泼墨似的黑发直垂脚踝,随着走动,发尾绕着足踝纠缠,翩若惊鸿似要飞上九天,又被那墨色的发尾锁着脚踝,拽落凡尘。 正是秋茗在那座冰雪铸就的高台上,看见的那幅画中人。 ——凉婉。 凉婉抱着双臂途经此处,本不想多管闲事,但那小孩看她的目光太炽热,她顿了一下,微微偏肩,便挡住万顷夕照,她的影子投在小孩脸上,让小孩在刺目的光照下,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在逆光下,身周散出金色的光晕。 ——像绘本里都画不出的神女。 这便是凉婉与这个孩子的初见。 他们一个翩若神女,干净地不惹尘埃;一个跌进泥潭,浑身脏污,奄奄一息。 小孩闭了闭眼,觉得一切都是濒死前产生的幻觉。 直到自己混着血的脏污手腕,被凉婉握住,源源不断的灵流沿着经脉,灌入身体,他浑浊的视线才清明些,终于看清神女,才发现自己并非臆幻。 小孩张了张口,不知要说什么,但他不是没力气说话,而是舌头被拔掉,说不出话。 口腔里空空荡荡,一张口,血污就漫了出来,滴在凉婉雪白的袖子上。 完了,他把神女弄脏了。 他想。 小孩脸色陡然难看起来,惊慌失措地要帮凉婉擦掉袖子上的血。 但他的手比血还脏,越擦越脏,越擦越弄不干净。 他慌张地要挣开凉婉的手,往后退。 却被凉婉一把捞住。 “别动。” 小孩愣住,听那清冷冷的嗓音似珍珠宝翠落在玉盘之上,玉盘之中还有清泉潆洄。 玉是暖的,泉是凉的。 他一时分不清这声音是温柔的,还是冷冽的。 凉婉低垂眼睫,直到输入小孩体内的灵流,足以让他活下去,才收回手。 她站起身。 距离一拉开,又像是飘渺于云雾中的神女,彻底与小孩变成两个世界互不干系的两个人。 云泥有别。 小孩想。 凉婉望着他,眼尾眉梢都显清冷,又掺着一种温柔,她看他的眼神是悲悯的,却又不仅仅是对他的悲悯,就像是她看万事万物都是这种情绪。 凉婉说:“一直往南走,出了这片林子就有医馆。” 说完,她转身要离开。 小孩本能地伸出手,像是想要挽留她,却在凉婉蓦然回头的时候,忙不迭蜷起自己血迹斑驳的手指。 凉婉沉默片刻,又对他说了句:“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我知道你想活。治好了腿伤,你可以一直往南走,那里有一座云梦城。” 再多的,她没说,转身离开,不徐不疾地走远。 除了雪袖上的那一抹血污,就像根本没有这段相遇,而那抹血污,也在她纤指轻抚下,化作碎屑,消失无踪。 三人都沉默了。 幻境不会出现无缘无故的人,特别是在闯入者面前。 很明显,这两人极有可能与这个幻境的出口有关,也不知谁才是这个幻境的核。 过了片刻,那小孩也撑着虚弱的身体,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周芃抠掉一嘴的泥:“所以……茗哥,我们跟谁啊?” 秋茗什么都没说,直接踏上凉婉离开的那条路。 别人为何会被打上烙印,秋茗不知。 但他知道,自己的烙印和这个叫凉婉的女子有关。 周芃忙不迭跟上。 沈霁也拍落衣袍上沾染的落叶,讲究地理了理褶皱,一并跟上。 秋茗余光觑他,低声嘟囔了一句:“穷讲究。” 沈霁听见了,挑了下眉。 倒是周芃这个大傻子,还憨憨地问:“茗哥,你刚刚说什么?” 秋茗:“……” 他们保持着不易被发现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凉婉。 周芃小声说:“茗哥,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秋茗没理他,他又问:“茗哥,你发现了吗?” 秋茗无语,恹恹地开了尊口:“说。” “你好像已经对人……没有意见了哎。” 周芃不敢对他说“你怕人”这种话,非常委婉道:“你看,我跟着你,你都习惯了也就算了,但后面还有一个沈师兄,前面还有个女人,刚刚还有那个小孩,一共四个人呢!你都不介意了。” “……”秋茗想捶他,忍了忍,忽然阴恻恻地看周芃,山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他低沉的声又冷又幽,鬼魅似的:“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是人啊。” 周芃:“???” 周芃:“!!!” “茗哥,你你你你你别吓我啊。” 秋茗忽然笑笑,发觉了乐趣,逗弄周芃这傻子还挺好玩的,比他以前在砀山逮野兔玩有趣多了。 沈霁跟在后面,掩唇想忍,却还是笑出了声。 这笑刚好撞进周芃眼底,他觉得这人更不“沈师兄”了,他更怕了,紧挨着秋茗,慌地腿直颤。 压低声音,用气音说:“茗哥,那个……沈师兄也不是人吗?” 幻境里出现的人不是人,他还能理解。 因为,进入幻境前,沈霁和皓清就交代过:尽量不要被幻境里的人发现,更不要相信幻境里的人,他们不一定是人,总之,要保持戒备心。 那女子和小孩,一看就知道不是真的人。 但是跟着他们的这个“沈师兄”。 他们不但被他发现。 还跟他说话。 还与他同路。 这…… 秋茗也学周芃的样子,压低气音说:“那你问问他是不是人呗。” “……” 周芃:我明白了,大佬,你是想要我死。 秋茗:“或者……你可以问问他,他手腕上那圈红痕怎么来的。” “?” 周芃想要偷偷摸摸,但他偷偷摸摸地太光明正大了,一扭头就盯着沈霁握剑的手腕直勾勾地看。 那里确实有一圈红痕,就像是被什么锁链勒出来的一样。 沈霁生怕他看不清楚,还抬手掀开袖子,晃给他看。 周芃:“……” 沈霁掩唇笑了会儿,看着秋茗道:“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我。” 不等秋茗问,他接着说:“这是同咒印烙下的,和你们的山海烙印一样的作用,为了和你……们一起进来,而做的一点手脚。” “哦!”周芃明白了。 秋茗没说话。 秋茗觉得他在撒谎,同咒印烙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怎么不长这样? 沈霁那话,也就骗骗周芃还行。 沈霁似乎是想岔开话题:“不出意外,我们应该意外来到了三百年前的苦厄道,那时候……” “那时候天空纯净,没有寓言,那时候万物生长,没有忧伤,你为何朝我走来,柔软的目光一寸寸穿透我的痴情……所有的结局都写在脸上,而忘了是怎样一个开始。” 周芃这傻逼,话茬接的很不是时候,直接给秋茗整无语了。 他还挺抑扬顿挫,就差唱出来了。 其实周芃也不知道,自己好端端的为啥整了个青春疼痛文学,他也很纳闷啊,诗歌就像借着他的嘴自己跑出来的一样。 秋茗脸都快拉到鞋面上。 抬头一看,沈霁居然还若有所思,眼神都空洞了一瞬,挺欣赏周芃似的,好像给他一把琴,他就能配合着谱个曲,伴个奏。 周芃还要叭叭,秋茗直接甩了个禁言咒给他。 扬了扬下巴,挑眉对沈霁说:“你继续。” 周芃:“唔唔唔。” 不是说,不能相信幻境世界里的人说的话吗? 沈霁笑道:“石壁变新,‘苦厄道’三字消失,周围也有变化,我们并不在现在的苦厄道上,而是回到三百年前,回到了这条路还没给自己取名字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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