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掌柜为难地说:“各位客官一定要那间西南的客房嘛?小店今日生意还不错,那个朝向的只余一间了。” 是了,西南朝向的客房除了能看到凉府的院落,还毗邻云梦的一处赏景湖泊,因而格外抢手。 知道选这间房的目的,周芃摆摆手,大大咧咧道:“没事没事,那茗哥你和沈……师兄一间就行,反正我也看不懂,我住过道对面那间就好。” 反正大佬现在也不怎么恐沈霁,问题不大。 他想。 那间房只有一张床,顶多住两人,客栈价格也不贵,他们穿着不俗,怎么看都不像住不起店的穷人,要是三人挤一间,反倒让人觉得奇怪。 秋茗硬着头皮,拿了钥匙就往楼上走。 走到楼道转角,又睨了眼周芃:“你跟我住。” 周芃满脸困惑:“可我啥也看不懂啊,我去不是添乱吗?也没办法跟你有商有量的。” 秋茗冷着脸睨沈霁:“你觉得他就能跟我有商有量?” “啊?” 秋茗抱臂嗤了声,看周芃那个傻样,觉得闹心:“算了。” 周芃又“啊”了一声。 秋茗推开客房门,瞪着两人道:“我好梦中杀人,谁要试试?” 哥!你怎么又开这种阴间玩笑? 周芃腿都吓软了,颤颤巍巍的,愣是没勇气跨过门槛。 倒是沈霁,半分犹豫也没有,擦着秋茗肩膀走进房间,径直推开窗。 窗外的风拂过他额发,他像是低低笑了声,好似觉得秋茗这凶狠恐吓的话挺有趣。 “梦中杀人啊……” 那个“啊”字还在舌尖绕了一下,很不尊重秋茗的“凶狠”。 门“啪”地一声被甩上。 周芃站在门外摸了摸鼻子,忐忑地喊了声:“哥,你别冲动啊,有什么仇什么怨咱们出去再说,正事要紧。” 但房门隔音很好,门内安安静静传不出声,周芃只好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内。 沈霁悠闲地靠在窗边,观察三尺巷外的凉府,他甚至给自己泡了一杯清茶,懒懒地倚着窗棂。 不像是来破幻的,倒像是个来赏景的游客。 没了那把剑,他好像更自在了,似乎这双手就该捧着琉璃茶盏,捻一截花枝,而不是舞刀弄枪。 见秋茗抱臂站在窗口另一侧,绷着脸。 他又盯着人看了会儿。 哪怕这个人的注视,并没有让秋茗恐人症发作,但被这么盯着,还是让他烦躁不爽。 少年瞪着他,一副“你有事吗”的表情。 沈霁垂睫笑笑,也不恼。 他挥袖,在窗外布了道禁制。 防止凉婉发现他们的窥探。 透过窗户,从高大柏树枝繁叶茂的缝隙间,隐约能瞧见长发直垂脚踝的白衣女子与那小孩的身影。 小孩进了屋,几个医者模样的人,背着药箱走进去,凉婉倚靠在门外的一株桃花树边,抱臂静候,期间有管家来与她说话,她偶有点头,偶有开口说两句什么。 沈霁看着凉婉,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凉婉确实和天玄宗有关,她的画像出现在那里倒算不得稀奇,她曾经应该是天玄宗的弟子。” “但那毕竟是三百年前的事情,我一个普通弟子,晓得的不多。” 呵,普通弟子? 还装模作样呢? 秋茗挑了挑眉,心想:就连周芃那个大傻子都发现他不是沈霁了,他还装,有什么意义? 但沈霁装上瘾,不打算坦白,继续说:“你看到的那个冰雪台应当就是天玄宗的囚仙台,被关进去的都是堕仙,犯了很严重错误的那种。” “不过,话说回来,你去那里做什么?” 秋茗没回他,反倒问:“凉婉的画像出现在那里,是不是说明,她曾被关进去过?你觉得她犯了什么错?” 凉婉被囚禁的秘密,或许就是破幻的关键。 沈霁看着他,眯了眯眼,将喝完的茶杯搁在窗台上,指尖一拨一拨的,茶盏和窗框的粗铁挂扣磕碰出清脆的乐声。 秋茗觉得有些耳熟,但要再听,声音戛然而止。 他望着秋茗的眸色深了些:“你觉得……她有什么错?” 他不是问:她犯了什么错。 而是问:她有什么错。 就像是,他并不觉得凉婉犯错了似的。 藏在沈霁壳子里的这个人,让秋茗看不透,他忽然很想粗暴地解决问题,直接给人揍服,将这人从壳子里扒出,绑起来,好好审问一番。 沈霁忽然又说:“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发现了那个地方,等出去后,也别和我多说,要不然……” “要不然?”秋茗挑眉。 “要不然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被洗掉记忆,但洗记忆这种事是个技术活,那些人手段粗鲁,你八成会被洗成傻子。” “……” “要么,拜入天玄宗,成为某个仙君的徒弟,将你的命门交到天玄宗手上,死生不由己。” “……” 秋茗哪个都不想选。 要不是为了悄悄找名单,他甚至都懒得藏匿自己,总觉得红尘中的人一个都不经打。 倒不是他自负。 他一下山就发现了,红尘之中灵气稀薄地跟没有似的,连砀山的万一都比不上,他从那样灵气浓郁的环境中长大,在修炼一途上,自然要比别人都有优势。 “要是真被发现的话,我建议你选第二条。” 沈霁又那副慵倦的模样看着他,垂睫微哂:“你可以拜我为师,我不拿捏你命门,也不用点弟子契,维系个表面师徒就可以。” “哦。” 秋茗往墙上一靠,懒得看他:“不好意思,我有师尊了。” 沈霁像是来了兴趣,弯腰伏在窗台前,手肘撑木框,掌心托下颌:“哦?你师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出来吓死你,他是……”秋茗话音一顿,他想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但他连师尊的身份和名字都不知道,同旁人说不出来什么,也没必要说。 秋茗抿了抿唇,皱眉瞪他:“关你屁事。” 沈霁又低低地笑起来。 像是觉得很有趣。 …… 凉府院中,桃花树旁的房门推开,小孩已换掉那身破烂衣裳,腿也治过,绑着铁皮绷带,拄着拐杖走出来。 凉婉对他说着什么,但隔地远,听不清。 沈霁摘了片树叶,指腹轻轻捻了下,树叶顿时银光流转,活过来一般,从沈霁掌心蹦蹦跳跳爬了出去,顺着风飞到凉府院中。 秋茗忍不住看了一眼:“天玄宗也会这个?” 这是驭灵术。 说起来,同提笔化灵还有些相像。 驭灵,也叫取物化灵。 将自己的意志分出一缕寄存在物体上,那物体便拥有主人的意识,能替主人看些东西,听些东西,或者办一些简单的事情。 初学者,能力不够,只能驾驭死物,比如桌椅板凳,茶盏碗筷之类的,枯木断枝也行,但必须是已经砍断枯萎,脱离活体,没有生命迹象的。 驾驭能力强的,可将活物做成自己的傀儡,最难驾驭的是生出灵智的动物,其次是生机勃勃的草木。 带着生命的东西,哪怕是一片叶子,一株小草,都与死物不同。 很难驾驭。 沈霁却轻轻松松,指尖捻了几下,都不用画点符咒什么的,就随随便便给鲜活的叶子赋灵。 这人怎么都不可能是天玄宗弟子。 不是秋茗看不起天玄宗,是如今世界灵气稀薄,祟气肆虐,浓纯灵力过于稀缺,要学这门技术,堪比登天。 秋茗更加疑惑眼前这人的身份了。 不以真面目出现,非要披着别人的壳子,又不是能力不够,怕被削。 秋茗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待在别人壳子里,不舒服不说,还有一定风险。 若是被人发现端倪,遇上个更强悍的修士,被强行驱逐出去,轻则魂魄受不可逆的损伤,重则小命呜呼。 就那么见不得人? 真是有病! 不多时,那片被赋灵的叶子回来了。 小小一片绿,从沈霁指尖一路爬到他肩膀上,途径衣领时,还险些摔了一跤,好不容易爬到耳边,就抱着沈霁的耳廓呼呼喘气,还抹了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 秋茗:“……” 还给赋灵之物捏了个性格,有必要吗?真是……无聊! 嘴上想这么说,脑子却忽然拐了个弯。 他莫名想起小时候。 他和师尊住在砀山上,但师尊经常闭关,他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觉得无聊,便会有漫山遍野的草木精灵陪他玩闹。 他一度以为这些草木都成精了。 长大后才发现,草木成精很难,几百年都不出一棵。 他那些玩伴之所以性格各异,有趣地很,都只是因为师尊在捏它们的时候,还费心地捏了各种习性。 只为了让秋茗在他闭关的那段时间不那么无聊。 “它说,凉婉要将那小孩留在这里,她今日就要返回天玄宗,不打算带他。”沈霁悠悠道:“哦,那小孩有名字的,叫——辛离厄。” 厄? 秋茗:“你之前说,苦厄道这个名字是那条路自己给自己取的?” “嗯。” “他是忽然出现在那条路上,不知来历,而这个时候的苦厄道还没有名字,这个辛离厄和苦厄道有什么关系?” 沈霁懒懒地倚在窗边,微勾唇角看着秋茗:“继续。” “……” 秋茗大人大量,不和他计较:“幻境是在苦厄道上给我们落下烙印的,而辛离厄明显和苦厄道关系更紧密。” 秋茗觉得,是否一开始,自己的判断就是错的。 他是因为凉婉的那幅画像,才被拉进幻境,所以一直觉得幻境与凉婉有关。 但他忘了,所有人的山海烙印都是在苦厄道添上的。 沈霁:“你觉得,辛离厄才是幻境的核?” 秋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的脸偏稚嫩,虽眉眼俊俏,但轮廓并不锋利,看起来显得年纪很小,却偏偏不爱撒娇,不爱笑,还一副皱眉思考,苦大仇深的样子。 不怪盯着他的人走神。 这模样,确实罕见地有趣。 但让小朋友一直这么苦恼下去,沈霁也有些不忍心。 他说:“是与不是,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对了,还有件事,你记得辛离厄伤的多重吧?” 秋茗:“嗯,你说。” 沈霁:“断了一只腿,五脏六腑破裂严重,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而且……舌头还被拔了。但他刚刚亲口对凉婉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哪怕遇到再厉害的医师,人也不可能有这么强的自愈能力。”秋茗皱眉,双目凝向凉府院落:“辛离厄也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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