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换作砀山,也无不可,百年前的他原本就打算好了要守着秋茗在砀山住上一辈子的。 “那就……在山海图里住到最后一天。”秋茗眼眶红地厉害,他伏在凉霄引怀里,声音闷闷的,“师尊,我不想和你分开的,很不想,真的一点都不想……” “那就不分开。” “好。” 山海图是千年前,抚琴给秋茗留下的一条退路,如今也成为了他自己的退路。 归墟境上,犹如镜面般的湖泊一望无际,一把琴浮在漫舞雪梨花间,荡开浮瓣,露出一双紧密相拥的人。 “师尊,砀山的梨花开了。” *** 砀山的十年过得波澜无惊,那些陡生波折的意外,显得像是一场噩梦,梦醒后,秋茗叼着盛满佳酿的杯盏,倚在凉霄引膝上。 凉霄引映着他模样的眸都温柔出水了,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取走少年含在唇边的杯盏,指腹摩挲着少年唇角的水渍,便见那比梨花还雪白的耳尖红成一片,一道清浅的吻落在少年眼皮的小痣上。 “……师尊。”声音都软了。 “嗯?”凉霄引笑了笑,那双薄抿的唇又拉近了好多。 秋茗慌乱地闭上了眼睛,耳廓早已红了个彻底。 过分活跃跳脱的七绝琴打破这一静谧,闯入花簇帘下。 “啊,酒是啥滋味呀?好不好喝啊茗哥,那个梨花酥好吃吗?酒酿小丸子甜不甜?” 秋茗一愣,脸颊更烫了,赶忙瞪了凉霄引一眼:“你的琴。” “嗯,我的琴。”似欲盖弥彰地替秋茗理了理鬓边发,笑道:“也不知跟谁更亲近些,茗哥茗哥地叫。” 秋茗轻咳一声,半是微愠,半是好笑地睨向委屈巴巴的周芃,报复性地说:“问什么味道有什么用,你一把琴又不能吃东西。” 周芃好气:“你是成了人了,可我做不成人了,你就不能善待我一下?” “你做不成人,怪他?”凉霄引持起一旁的花枝,敲了一把琴声,琴弦发出争鸣,伴着周芃苦巴巴的哀嚎。 “……过分。” 也不晓得是生怕酒水点心太香了,勾出自己馋虫,自己却不能吃的过程太煎熬,还是生怕凉霄引逼着他去修炼,沉浸在学习的恐惧中,周芃跑地贼快。 秋茗皱眉:“他这样真的好吗?” 凉霄引:“好歹是修炼出双腿了,等他再努力努力,修炼出嘴,就能吃东西了。” 秋茗:“可他这个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噗嗤笑出声。 真的很好笑啊! 甩着琴身上长出的两条腿一路狂奔的周芃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那两条腿长在琴身上……真的很奇怪! 凉霄引没秋茗那么缺德,很快就收敛了神色,正经道:“七绝琴是神器,就算他再笨,也不会十年了,就只修出一双腿。” 秋茗挑眉:“他说他那是大智若愚。” “嗯……勉强算是吧。” 秋茗给凉霄引嘴里塞了一块自己咬掉一半的花糕,“所以,还要多久啊?” 凉霄引:“急不来,短则一二十年,长则五六十年吧。” 若琴身里只有周芃,早在三年前就能修出人形了,但如今的琴身里还住着另外两个人,供养他们的灵识也要耗费不少气力的。 “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他们。” “嗯,”秋茗点点头,垂了眼睫,耳垂确实又不争气地红了。 他在紧张什么,凉霄引一清二楚。 “倒也不必如此忐忑,神祇和器灵都没有凡人的伦理观,你只当他们和周芃一样便好。” 闻言,秋茗无声地松了口气。 却又忽地想到什么,脸色更加变幻莫测了。 他在凉霄引面前还真是过于透明,一点秘密都兜不住。 也不知是气自己不争气,还是气凉霄引不给他面子,当夜,他拒绝凉霄引进他房间,反倒是拉着周芃闲聊了一晚上。 檐下烛火摇曳,将那道颀长身影拉地笔直,轻晃在暖黄窗纸上。 凉霄引不由扶额。 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以前,他为了避开逐渐长成少年的秋茗,拒绝和他同榻而眠。 如今,倒是被他的小秋茗如数奉还了。 仔细想来,当年自己若是没有动心,若不心虚,何必那般畏如猛虎地避开与秋茗的亲密相处。 …… 十年过去,如胶似漆的两人度过了甜蜜时光(对周芃而言是现场虐狗)终于想起来还有个人间红尘。 其实,他们可以不管不顾,毕竟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但秋茗想,他是不是许诺过谁什么东西? 绞尽脑汁后还是想不出。 修出眼睛的周芃白了他一眼:“您这记性,啧啧啧。” 秋茗温和地看着他,这些年下来,他倒是越来越像他师尊了,只是凉霄引的温柔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秋茗温柔一笑给周芃的感觉却是——他又想作弄他了! “我发现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周芃:“……” 我不是,我没有。 秋茗终于想起来,他欠了一个人一份和解。 梨花再度盛开的一日,两人一琴去了一趟人间。 祟气肆虐是不可控的事实,谁也拯救不了这个悲苦的人间,当天地再无灵气,什么上仙门下仙门,什么修士仙君都成了凡人,再无灵力可用。 那些瞧不起凡人,不肯帮扶凡人的仙君们终于平等地和凡人生活在一起,他们居于遗珠城。 十年过去了,凉婉曾布下的结界虽千穿百孔,却依旧有效地护着这一寸安宁。 末未将城名又改回了云梦。 他是傀,最不受祟气影响,难得的是身为傀,他并不排斥血肉之躯的凡人,这座城池能容下多少人,他便接济多少人,不够住了,他便开拓出一块新的天地,让同他一样不受祟气影响的傀搬过去,和偃师达成了协议,又用偃傀机甲术在云梦城地底下开拓出底下城池,以便容纳更多人。 而在城池之外,确实一方荒凉凄楚,末日一般。 秋茗和凉霄引来的时候,在城门边碰上了沈霁。 当初还刚刚长成青年的他,如今脸上已带着沧桑,胡渣落拓,唯独那幽兰一般的气质依旧未变。 他成了护着城池,随时修补结界的守卫。 远远地看见一袭玄衣与白裳并肩而来,踏着焦土朝他走近,他起初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从未好好地道过别,洛水乡的那一场意外,让他以为秋茗人间蒸发,再也不会出现。 如今却…… 当初记忆中的少年还是少年模样,凉霄引也是,岁月像是从未从他们身上带走什么,而沈霁却……老了。 他想,他老了,无论是心态还是身躯。 再也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期盼之后,人反倒释然了。 不是心甘情愿的放下了,而是不得不遗忘。 他终是要承认的,凉霄引和秋茗绝配,而他自己,不过是秋茗人生路上的一个过客,于他而言,那个与众不同的少年,却是开在他人生路途上最绚烂的一朵花。 都过去了…… 沈霁压下内心的悸动,终是以红尘故人的身份,以相识旧人的立场,迎着两人进了城,只一点头便是重逢了,若是还算得上朋友的话,这已经是最适合的尺度了。 秋茗见到的第二个故人是末未。 凉霄引同末未聊正事的时候,秋茗说要出去逛一逛。 见他师尊眸中带着一寸犹豫,秋茗咧唇一笑:“师尊做决定就好,我听你的。” 他知道,凉霄引要和末未商量什么。 他的师尊从来都是悲天悯人的神祇,见人间如此荒芜寥落,悲戚惨烈,又如何安心? 山海图有三块,一块为砀山,他们居住着,一块为水泽,用以模拟归墟境下的世界,用来以灵气供养秋茗的本体,那八万四千魔神柱,最后一块则一直空置着。 秋茗是他师尊肚子里的蛔虫,自然知道凉霄引打算做什么。 那一块山丘最适合养人了。 搬运魔神柱本体时,秋茗就在其中捡到了一面镜子,凌霄引说那是业镜,能照出所有人的一世善恶。 如今,那面镜子就悬在第三块山海图中。 人这样的种族啊,适应性很强,你让他杀人放火,作奸犯科,他能干成业绩第一,不让他作恶了,让他自己去挣一个生路一份嚼谷,他抱怨着没有以前过的舒服,但适应个几年,又成了勤勤恳恳的良民了,甚至还能偶发善心,救济一下流民乞丐。 怎样不是活下去呢? 秋茗见到第三个熟人时,其实是有些懊恼时机不对的。 他本来想将这种悲悯似菩萨的活丢给他师尊,毕竟,你让一个魔物去安抚一个人,是不是有些奇怪? 但被喊住名字时,秋茗还是抿了抿唇,回了头。 当年的花孔雀,意气风发的不羁少年,如今模样大变。 当年抽取灵脉的时候,即便秋茗再小心,也还是让他落下了残疾,从脖颈到腹部,一条丑陋的疤痕攀爬其上,甚至瘸了一条腿。 秋茗回头望向他的时候,他手上握着伤药,缠着纱布绷带,身后躺着靠着许多被祟气灼伤的人。 他在为他们医治。 这件重复的事,他已经做了很多很多年了…… 再见故人,言如琢眼底的那一瞬恍惚骤然凝成难言的情绪,他像是溺水之人挣扎许久,终于攀上一块浮木,挣扎、痛楚、悔恨、伤心……最终都化作实现夙愿时的欣喜。 清朗的少年嗓音不再,他沙哑的喉咙里挤不出积攒已久,梦回复念的话,只笨拙地说了一句:“我终于等到你了,这债我能还了吗?我已经……”哽咽夺喉而出,他嗫嚅着:“已经煎了熬了很久了,能赎清了吗?能还给你了吗?” 他期待着秋茗取走他的性命。 秋茗朝他走来,或许“原谅”这种话并不能让言如琢宽慰安心,他这样的人遭逢那样的变故,只要有着一颗坚毅纯粹如赤子的良心,就不可能与自己和解。 秋茗想了想,难得地思忖了很久。 然后,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还不够,你还要做一件事,才能还清。” 想死很久了的言如琢失落地看着他。 秋茗:“你要随我回去,然后陪我一起修炼,我师尊虽然对我很好,但很严厉的,我吃过的苦,也得让你受一下才行。” 言如琢愕然地瞪大了眼。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无知少年,十年懊悔中,他看透了太多太多,自然不会不明白秋茗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他要拒绝吗? 他怎么能拒绝? 怎么可以拒绝? 言如琢自己都没察觉到,他麻木了十年的情绪一瞬崩溃,干涸的眼眶流淌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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