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持哭完一遭,低声称是。 崇珏继续拨动佛珠。 邹持大着胆子看他一眼,小心翼翼道:“崇珏,你此番出手救人,那九九骨链……是不是又多加了一根?” 崇珏没有睁眼,只是“嗯”了声。 邹持干巴巴道:“你、你也好像看着变年轻了些。” 崇珏不是个和人寒暄的人,邹持没等到回应只好讷讷地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转身欲走。 还未走出佛堂,崇珏突然开口:“明日我要闭关养魂,玄临之子萧萧……” 邹持回头:“什么?” 崇珏无声叹了口气,道:“萧萧年幼,你务必要……” 邹持本以为他要说“务必要善待于他”,却听崇珏低声道:“……好好教导他,不要纵容,让他闯下大祸。” 邹持一怔。 须弥山世尊好似端坐佛堂的佛像,和他相识多年,邹持还是难得见他有了些烟火气。 邹持道:“闻道祭将至,这段时间学子都乖得很,就连刺头都不敢生事。” 毕竟九月闻道祭,只有三分以上的学子才可去秘境历练,新学子入学恰好只有三分——一旦犯错,稍稍扣个半分,也和闻道祭无缘。 邹持想了想,难得如此笃定。 “玄临的孩子必定是个乖顺的,你不必担忧,放心闭关去吧。”
第16章 无礼之徒 乖顺的夙寒声躺在徐南衔的斋舍中,只着里衣,裹着崇珏带着菩提花气息的素袍睡了个昏天暗地。 再次醒来时,已日落西沉。 夙寒声这几日很少做那种一群无头鬼围着他尖利谩骂的噩梦,睡眼惺忪撩开床幔,望着陌生的斋舍布置,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里已是闻道学宫。 用珠帘隔开的外室,隐约传来徐南衔的声音。 “……嗯,没什么大事,就是受了点惊,我在枕上放了点安神散,他睡得安稳。 “真的不必让长空过来,啧,我哪里不能照顾好他? “……我知错了。” 夙寒声迷迷瞪瞪地走出内室,正要撩开帘子出去,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别教坏他。” 夙寒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下意识做出反应,猛地哆嗦一下。 那是大师兄的声音。 夙寒声当即像老鼠见了猫,小脸煞白地往后退了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徐南衔听到动静,微一挑眉:“萧萧醒了吗?大师兄要叮嘱你几句。” 夙寒声立刻扑到床上:“我不知道!” 随着珠帘一阵碰撞,徐南衔快步走进来,语调中带着看好戏的笑意,一把将夙寒声薅起来。 “我才想起来,小时候你怕挨揍也总是嚷嚷着‘不知道’,怕什么,大师兄远在千里之外,不会当场揍你,快来说几句。” 夙寒声眼泪都要下来了,怂得像是鸡崽子似的,哆哆嗦嗦看向徐南衔手中的传音灵器。 “师、师兄安安安安安好。” 大师兄没吭声。 夙寒声左等右等没等到斥责,仔细看去,就见灵器符纹已然黯淡。 ——徐南衔早就和大师兄切断了传音。 夙寒声:“……” 见夙寒声吓成这样,徐南衔混账地哈哈大笑:“你学宫榜贴上的尊长写的可是大师兄,要是犯了错,他铁定过来揍你。” 夙寒声惊魂未定,有心想骂徐南衔但又不敢,只能憋回眼泪,干巴巴道:“师兄,我真的会乖,不闯祸。” 徐南衔涮了他一顿,潇洒地将传音灵器一扔。 “走,师兄带你去别年年坊市玩,这回狠狠地宰庄灵修一通!” 夙寒声心中骂骂咧咧地穿好衣裳跟师兄出了斋舍。 夜晚的学宫四处通明,不少学子换了常服,三五成群往外走,横穿学宫的河川中飘着无数莲灯,绵延无尽头好似同天边星河相连。 夙寒声没撑伞,看着人来人往心中思忖。 庄灵修让他窥见了学宫的“不温和”,射箭的惩戒堂是“不良善”…… 那俭让总归得有一样吧。 正走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地“咻!”,随后一道火光直冲云霄,停顿一瞬后骤然炸开。 巨大的焰火炸开无数碎光后,碎光又炸开小的斑斑点点的光,噼里啪啦连成一片,煞是壮观。 夙寒声“哇”了声,惊叹看着。 徐南衔倒是“啧”了声。 很快,有两人抬着笨重的灵器猛地窜来,纤瘦的臂膀竟然极其有力,逃得飞快。 “哈哈哈一发焰火费我五千灵石!一波嫩葱似的新学子跳入火坑,我放个焰火庆祝下又怎么了!” “快逃!惩戒堂的副使追来了!” “哈哈哈哈哈痛快啊!” 两人一溜烟没影后,白日那个眼尾带泪痣的漂亮副使杀气腾腾地御风而来。 徐南衔往后面随手一指。 副使颔首致谢,以一种“宵小当死”的架势握着蛇鞭冲去抽人了。 夙寒声:“……” 一发焰火,五千灵石? 俭呢?! 夙寒声终于醒悟。 诫训并非学子拥有的美德,而是因望之不可及才被立为告诫教导。 一路上夙寒声见识够了闻道学宫的“淳朴”,从最开始的震惊怀疑人生,很快便顺利接受,甚至有点想融入其中。 学宫学子一般喜欢在门口的参天帝屋树下汇合。 徐南衔过去等了一会,庄灵修便到了。 那约束的束额已取下,许是戴得时间有些久,隐约可见一条细白晒痕,庄灵修特意将额前碎发垂落遮挡住,一头白发已重回墨色,束着玉冠一副雍容雅步的君子气度。 但凡是个闻道学宫的学子都知晓庄灵修的狗脾气,一路上不少学子都在朝他喝倒彩。 “吁——” “庄狗还敢出门?” 庄灵修带着温柔的笑,在一阵骂声中施施然而来,丝毫不为其所动,手中摇着扇子飘然欲仙。 徐南衔啧啧称奇:“我有时挺佩服你的脸皮的。” “脸皮厚,吃饱饭。”庄灵修随口应了句,视线看向夙寒声时眉眼似乎更温柔了,“少君安好,身体可好些了?” 夙寒声点头:“多谢庄师兄。” 庄灵修笑着正要再说。 徐南衔不耐烦道:“你对着我萧萧开什么屏呢?滚。” 庄灵修温和道:“萧萧已入闻道学宫,自然也是我师弟,我关怀下师弟又怎么了?” 徐南衔怒道:“萧萧也是你叫的?!” 他总觉得这狗东西吃错药了,明明闻道学宫谁的面子都不给,谁都被他戏耍过,怎么只是共乘一次楼船,就对萧萧这么殷勤? 夙寒声倒是看不出来庄灵修待他有哪里特殊,乖乖站在那看两人吵架。 好在两人还记着私下斗殴会被扣三分,只能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沉着脸一起去别年年。 「别年年」是整个三界最大的坊市。 名字听着奇怪,但大多数修士手中的灵器皆是从此处购来,各地能通讯的烽火台更是独创先河,传言别年年每日赚的灵石摊开了都能将乌鹊陵铺满。 一整条街阁楼灵芥鳞次栉比,道路两边栽满高耸入云的榆树,可树叶间却并非结的榆钱,而是一串串金光闪闪的灵石。 长街花灯悬空通明,万头攒动,却无人敢去摘树上灵石。 夙寒声兴致勃勃地左看右看,见什么都觉得稀奇。 人太多,徐南衔见他像是头回出来撒欢的小狗似的哪儿都想去玩,一把扣着他的手腕吓唬他。 “此地鱼龙混杂,当心走丢了被人卖去花楼!” 夙寒声赶忙靠回师兄身边。 “好端端的为什么吓他?”庄灵修不满道,“少君尽管去玩,遇到恶人就拿出闻道学宫弟子印,保证没人敢动你。” 徐南衔“啧”了声,似笑非笑道:“庄狗什么时候这般体贴了?” 庄灵修淡笑:“我一向如此。” 徐南衔:“……” 一向如此个屁! 两人呛了一路,终于走到坊市人挤人的一处楼阁。 夙寒声仰头一看,巨大牌匾上写着如锥画沙三个字——墨胎斋。 拾级而上,三人才刚迈进门槛,一个倚在檀台上的白衣女修掀开眼皮一瞥,红唇勾起,“哟”了声,摇曳生姿地款款而来。 “这不是小灵修吗,怎么,来还我们斋主的楼船了?” 庄灵修对着谁都能含情脉脉,姿态温柔地伸手一抬,任由女修将纤纤玉手搭在他手背上。 “姐姐安好,楼船一事,副掌院特让我和不北来同师兄禀告细节,望您通传。” 徐南衔正带着夙寒声在一旁问掌柜要浮云遮,闻言怒目而视:“谁说我是随你一起来的?!” 女修笑起来,涂着蔻丹的手拍了拍庄灵修的侧脸:“看在你嘴这么甜的份上——行吧,你们两个随我来。” 徐南衔怒道:“我都说了!我不是……” 女修似笑非笑一抬眼。 徐南衔:“……” 大爷的,他上辈子肯定欠了庄狗很多钱! 掌柜已拿来一堆样式的浮云遮,徐南衔给夙寒声画了个圈,让他坐在旁侧待客的交椅等着。 “坐在这儿挑,不许乱跑。看中什么就拿着,反正是庄灵修那狗东西付账,好好宰他一笔。” 夙寒声温顺坐在那:“好,我在这儿等师兄。” 徐南衔又叮嘱了下掌柜,这才不情不愿地和庄灵修一起上了台阶去三楼。 夙寒声坐在交椅上,随意地晃荡着小腿,让掌柜将浮云遮摊在桌上。 浮云遮在女修中甚是流行,做出的样式自然五花八门,点翠簪、发带、束额、华胜——若不是上方细微的符篆,全然就是件精致的首饰。 夙寒声并不觉得男人戴女人的首饰有哪里违和,瞧见漂亮的就伸手一点:“这个束额……哦,还有那个乌鹊什么?” “乌鹊啄针。”掌柜接口,“——乌鹊难做,这是仅剩的最后一件,小公子眼光真好。” 夙寒声没见过多少首饰,抬手拿起来往发间戴上。 掌柜瞧出这是个大主顾,赶忙躬身上前:“这儿,对……催动灵力启动阵法便可,一丝灵力能持续半月,甚为方便。” 啄针一催动,乌鹊好似活过来般展翅欲飞。 夙寒声只觉得一道雪白的、好似雾气的纱兜头罩下,他好奇地伸手一挑,那雪纱轻如无物般温顺垂于手背,笼罩全身。 的确是件奇物。 夙寒声喜欢得很,正要让掌柜收起,却听一旁有人道:“掌柜,那件乌鹊啄针呢?” 墨胎斋人来人往,一楼待客处极其宽敞。 夙寒声循声望去,就见几个身着白衣的女修缓步而来,还未靠近便隐约嗅见一股淡淡清雅的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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