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阿诺去集市上买来做各种饼子的食材原料, 又绕道去果子行,买了些雕花蜜煎。 雕花蜜煎比普通蜜煎多了一道工序, 便是在果子上雕出四时花卉、水陆禽兽等各式花纹。店里几人最多能雕出个胡萝卜花,是以只能从果子行买来。 阿诺是酒楼新招来的小厮, 是个熟人——之前总来送河鲜的小鱼贩。 冬季河鲜生意不好做,小鱼贩没了活计,林稚看他聪明伶俐,名字又起得好,“一诺千金”, 想起孟琼舟曾嘱咐他多招个小厮, 便把这孩子招来做跑堂,主管二楼的酒肆, 偶尔也让他外出买些杂货。 总体来说, 是和沈小七差不多的工种。 阿蓝也因此升了职, 现在是副店主——尽管他自己并不很想承认。 “我还是给小郎君做个洒扫小厮就好。”阿蓝如是说道。 “能者多劳。”林稚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说了,我不过是想偷个懒,你就帮了我这个忙吧。” 阿蓝笑了笑,便这么答应下来。 同样升职的还有阿青和沈小七,现在已经是总厨和总管了。 “小郎君,这些蜜煎如何?” 林稚垂头往食盒里看一眼,各色杂果,有雕成金鱼的,有雕成莲花的,有雕成小燕子的,灵动活泼,挺好看。 虽比不上宫里精秀的绣花高饤八果垒看果,但也算刻下生花了。 说完“不错”,林稚又夸阿诺一句,“很聪明,没放在油纸袋子里。” 阿诺不好意思地挠头一笑,“放袋子里容易压坏造型。” 把买来的蜜煎妥善放好,林稚又做了枣糕、髓饼、胡饼、环饼,分别装进四个大盘子,底下铺宽,下面摞窄,摆成金字塔的样式。 那些雕花梅球儿、蜜冬瓜鱼儿、木瓜方花、青梅荷叶的蜜煎同样如法炮制,摞成金字塔的形状。如此,八道看菜大功告成。 因不知道圣人明日登临会点些什么菜,林稚索性把所有食材都预备出来,该清洗的清洗,该削皮的削皮,忙活半个晚上,这才沉着步伐回了屋。 第二日,梁皇后果然如期而至,身旁并没带太多侍从,只一男一女,打扮得都很低调,与寻常稍富贵些的客人没什么区别。 其中的女侍从林稚认识,那日七皇子带过来写《玉食撰》的赵宫令。那男子并不眼熟,不过想来应是什么侍卫统领。 对于这位梁皇后,林稚与她那爱吃爱玩的小儿子更熟悉些,对她的印象却还停留在宝津楼赐宴当日,遥远的一个背影。 林稚将他们一行人引至阁子间,八碟看菜已经提前摆好了。 他望向中间深衣流苏髻的贵妇,递过食单和糕点笺子,“这是敝店食单,请客人过目。” 赵宫令伸手接过,这才递到了梁皇后手中。 梁皇后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笑意,不急不徐翻了两页,“这蹄花便是七郎喜欢的那道?” 林稚颔首:“正是。” “那便来一道。”梁皇后又细细翻了几页,分别点了椒盐虾、拔丝芋头、羊肉笋、烤鸭,以及一碟春糕。 “那日七郎回来,与我夸了许久贵店的四时糕点,很是可惜自己没吃到另外的三季糕。” 梁皇后微微一笑,“今日我便替他尝尝这春糕,剩下的,就让他以后自己再来尝吧。” 林稚点头称是,又真诚且不失礼貌地夸了一番七皇子,这才拿着便笺下去了。 他一边去往庖厨一边心中嘀咕,“圣人此番前来明明是微服出巡……可为何要让七皇子提前通报给他?是七皇子偷跑消息,还是对方有话要告诉自己?” 林稚打着十二万分小心做完了这顿饭。 观他神色,一旁的阿蓝皱起眉头,“可是刚才来的那位贵客不好相与?”说着就要接过托盘,“给我吧。” 怕出什么事,林稚并没告诉其余几人今日圣人前来的事情。 他摇摇头,“那位夫人大气端庄得很,并不难相处。” “我只是有些没睡好。” 这倒是真的。昨晚处理完那些食材,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都没睡着,今早起来便有些头疼。 现在也疼,但能忍。 “小郎君要当心身体。” 阿蓝肃着脸道:“等招待完这位夫人,小郎君好好休息一下,店里的其他事情交给我。” 林稚点了点头,端着托盘去了阁子间。 屋内,梁皇后正在喝茶,见他进来,有些惊讶,“这么快?” 赵宫令和那侍卫过来搭手,把菜一一放置食案,林稚解释:“知道客人要来,昨日便把菜材提前备了出来。” 梁皇后温和道:“店主郎君有心了。” 她低头看向那碟油亮的枣红色鸭肉,“听说这春饼炙鸭的吃法与众不同,可否请店主郎君演示一番?” 林稚应道:“是。” 那烤鸭就在梁皇后面前,林稚要演示,只能走到离对方很近的位置。 他捏起一片春饼皮子,放胡瓜丝、京葱丝,又用两片鸭肉蘸了甜面酱,一同卷成小饼。 看着他的动作,梁皇后忽然道:“你与你父亲长得一点都不像。” 林稚手中动作一顿。 梁皇后回忆着什么,继续道:“你父亲肤色偏深,你肤色白,眼睛也更大。” “就是个子没你父亲高。” 梁皇后喝了口茶,把刚才得出的结论重复一遍,“你与你父亲一点都不像。” 默然片刻,林稚把卷好的鸭饼递过去,“长相方面,我更像我母亲。” 梁皇后没想到他如此淡然,越发惊讶起来,谁知对方还有更出乎她意料的话。 “于做人方面,我更像我自己。” 梁皇后轻轻一笑,“此话怎讲?” “客人有所不知。”林稚道,“我自小在慈幼局长大,早已被磨去了性子,只想在这市井之中,安然度过此生。” 他已经知道对方此行的目的了。 圣人见七皇子频繁出入同一酒楼,觉得放心不下,暗中派人调查自己的身份,结果发现罪臣之子这个大雷,于是来敲打自己:千万不要生出什么坏心思。 可是,天地良心,他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市井自有市井之乐。”梁皇后抬头看他,“但,你就不怨?” “不瞒客人。”林稚的头更疼了,但还是笑着,“我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几乎忘记了从前的所有事情。” “至于怨不怨……客人来酒楼时,可见到了门口那面锦旆?” 梁皇后笑道:“店主郎君将那锦旆挂在大门,如此明显,自然是见到了。” 林稚也笑:“那么客人就知道,我没有什么怨怼的了。” “如此便好。” 见他说得诚恳又不卑不亢,梁皇后终于放下心来。 她拿起盘中被冷落已久的烤鸭卷,咬下一口,笑道:“味道不错。” “能合客人口味就好。” 林稚轻轻松了口气。 梁皇后离开之后,他心里好大一块石头落了地,头却越发疼得厉害,终于强撑不住,躺到榻上休息了。 谁知这一躺就出了事——他生病了。 先是头疼,嗓子疼得要命,然后就发起低热。 刚喝完苦得要死的药,床边围了一圈人,尽管说话的声音很低,还是吵得他很难受。 他甚至还能听到二楼酒肆的酒令之声。 阿蓝也看出来了,皱眉道:“店里太吵了。我先带小郎君回南湖院宅。” 沈小七的声音:“那样会不会太折腾阿郎了?” “小郎君躺在这里才是折腾。” “好好好,你岁数大听你的!”沈小七道,“那我去给阿郎拿药,刚才那大夫开了好多方子……” 接着,嘈嘈杂杂,很多人在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他背了起来。 林稚趴在对方的背上,觉得很安心。 然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再一睁眼,他看到了一方陌生的天花——其实也不算陌生,他只是还有些不习惯新院子。 刚翻了个身,便听到身侧有人说话:“醒了?” 孟琼舟的声音。 “你……”林稚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别说话。” 孟琼舟把他扶起来,靠在软垫上,“先把药喝了。”说完,一勺一勺地喂他。 汤药温热,既不烫也不凉,喝到胃里很舒服,就是苦得厉害。 林稚没那么矫情,苦就苦了,从前比这还苦的汤药也不是没喝过,一言不发地喝完了。 刚喝完药,唇边忽然递过来一片凉丝丝的东西,林稚下意识张嘴含进去。 是一片蜜金橘。 孟琼舟摸摸他的头发,又试了试他的额头,低声道了句“不热了”,紧皱的眉头这才微微松开。 一片蜜金橘吃完,林稚觉得没那么苦了,嗓子也松快很多。 他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和你一起过来的。” 林稚恍惚了一会儿,“背我的那个人是你?” “嗯。”孟琼舟道,“本来是想抱你。” 喝过药,林稚觉得好了许多,有力气开玩笑了,打着哈哈道:“下次下次。” 孟琼舟看他一眼。 林稚无所畏惧道:“我也不想生病的。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半晌,孟琼舟无奈地叹了口气,“今日,圣人来过?” “嗯。”林稚靠着垫子点头,“来吃了顿饭,就走了。” 他想,自己这次生病应该和对方没有直接关系。 主要是过年那几日懒散了,乍一忙起来,有些吃不消,这才打破了自己“差一点就满一年没生病”的记录,由此可见,“由奢入俭难”果然是真的。 正思考着人生哲理,忽然听孟琼舟喊他,“林小郎君。” 他很少这样正式地喊自己,林稚忍不住紧张起来,“怎么了?” “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林稚和他对视片刻,没说话,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孟琼舟坐到床边,有些好笑地问:“这是做什么?” “拒绝你的意思。” “为什么拒绝。” 林稚转过身来,想到梁皇后今日说的“你与你父亲长得一点都不像”,心里酸涩得厉害。 要是,不是罪臣之子,就好了。 他胡乱找了个理由,“我是男的。” 孟琼舟认真道:“我知道。” 良久,林稚看着他的眼睛,自暴自弃道:“我是……罪臣之子。” “我爹是前任太傅林政威,你知道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们一家都因此被连累。我无父无母,从小在慈幼局长大……”说到这里,林稚忽然说不下去了。 可孟琼舟还是很温柔地望着他。 他说:“我知道。”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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