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因果顺序搞反了,迟燎,我没有带着这个目的。但现在我希望能有这个目的。” 迟燎轻轻哼笑了声。“我知道了,云碎哥。”他把他手牵起,“谢谢。” 这话就是不怕了,应云碎也笑了,又别过头咳嗽了两声。 他们现在才出院,不是因为迟燎,而是因为应云碎又有些感冒,久久好不了的样子。 迟燎捏起应云碎的手指。 以前无名指和银戒完美嵌合,如今却也能挤进一根花茎。 他瘦了一圈,连指节都有变轻的痕迹。 迟燎说不上内心什么感受。 家里甚至还是半个多月前的场景。 鞋柜仍垮塌着,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春日的阳光却从敞开的房间张扬地射出来,就这么小个家,竟显得更敞亮了些。 迟燎想欲盖弥彰地修鞋柜,但应云碎说:“你再带我进去看看吧。” 那日傍晚应云碎进去时,有一个很短暂的瞬间,他突然能理解蒋玉母亲被吓地摔下楼梯的恐惧。 人像木雕材质本就特别,暮色笼罩,如上了层皮肤的釉,显得无比静默,又无比真实。 迟燎又只刻人头。 过去他是捧着自己雕刻的母亲。 现在这个房间,除了一堆尚未用的木料,其余的全是应云碎。 在桌子上,在地上,大的,小的,有些长得不算像,有些还只是半张脸,但都标了序号,从14到23…… 被颗颗形态不算相同、但却满满地像自己、或就是自己的“人头”凝视,也难怪迟燎会担心说他变态。 墙上则贴着一张照片,是张偷拍侧写。 18岁的应云碎在苏市山鸦的作品展上,仰着头凝视《明天的孩子》,也被《明天的孩子》久久凝视。 这张照片便是应云碎看到的“石锤”,见证身影后,他才不得不离谱地相信,自己就是跨过世界的迟燎一直喜欢的人。 虽然开门了这么久,但房间仍有股被椴木和核桃木充斥的气息,像是层久久凝固的旧时光。迟燎看到应云碎拿着一颗“人头”,只有下半张脸,有些拘谨地解释:“这是草稿,就是在想你下巴应该是什么样子,然后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就又重新改了下,你可以看看那个下巴……” 越说他越觉得不对劲,挠挠头,靠在门上,窘迫地笑:“我很吓人吧云碎哥?” “没有。”应云碎低着头,只指着上面的数字问,“为什么上面标着17?” “就是在想你17岁的样子。喏,”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挑了另一樽,摸了一手灰,也不知道一向爱干净的应云碎为何能若无其事把玩,“这是23岁组的下巴。” “23岁组……”应云碎笑了,“你为什么能把我的每一岁都雕得这么像?” “还好吧,我觉得也不是很像。”迟燎耸肩。 木雕下刀得利落,动了就不能改,从房间的半成品人头也能看出来,他其实每一岁都雕了很久,最后选的是自认最和谐的样子。“我一遍遍刻就能一遍遍记起你当时的样子,方便我找到你。” 应云碎心里一软。 最近不知咋回事,于他而言最动人的情话,就是“找到你。” 毕竟找到他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儿。 “但我现在24岁了,你还没有刻过一个24岁的我。”角落堆着厚重圆实的椴木块,应云碎摸了摸,粗粝的触感,摩挲着指腹痒痒的,他又咳嗽了两声,“现在再来刻一个,好不好?” 真要一比一真人复刻的话工具挺多,迟燎以前都是在他妈妈的小木屋完成,这里只剩下一把锋利的雕刻刀、趁手的瑞士军刀和工艺美工刀。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那我只能又雕刻个小云碎哥。” 应云碎期待地点点头。 迟燎便也跟着点头:“那我们去客厅吧?这里太脏了,一直没打扫过。” “没事儿。”应云碎甚至不讲究地手一撑,反坐在桌子上,小腿悬空晃着,和其他木雕待在一起,“就在这刻。我需要做什么表情吗。” “不用。”迟燎就拉开桌边的椅子,在他的破木烂铁里选木料,望了应云碎一眼,那一眼很深,“你就看着我就好。” 桌上的人便低头看着他。 光芒从鼻梁处打上明暗交接,白得发亮。 迟燎低头轻笑了一声,舔了下嘴角。 应云碎发现,他一要做正事,神态就会很撩。 迟燎右手举着美工刀,一只眼眯着。 虽然是刻了无数次的人,却还是划着比例,第一次看到般用一种遥远的目光静静欣赏。 然后他评价: “哥哥,你长得真的很像Lucifer。” “哪个Lucifer?” “我听说基督教义中,Lucifer是堕天使。” “这样么。”应云碎偏了偏头,被迟燎认真地命令“别动”后就一直歪着头,“那你搞错了,我可能更像撒旦。” 迟燎又笑了一声:“撒旦最开始也是天使。” “但撒旦后面是魔鬼。” “行吧,为什么觉得自己更像魔鬼?” 刀划木头的声音响起,细细碎碎的。 倒更显环境静谧。 迟燎手很稳,视线越过椴木,投到应云碎视线,像一汪黑色湖水,应云碎想起《泰坦尼克号》Jack给Rose写生的氛围。 每一次垂眸到抬眸的目光交缠,都给沉默的木头染上沉默的情感。 小腿突然不晃了,应云碎掉进黑色湖里,慢悠悠说:“因为我没有多善良,有时候也挺想当个坏人。” “对谁坏?” 应云碎没说话。 迟燎手停了下,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再扫过来,湖水起了明显的波纹: “云碎哥。” “嗯。” “你不要掺和我的事,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 “我不是要为你做什么。”应云碎很直白,翘起二郎腿,用鄙视的手势竖起无名指,“而是我们是一体的,我们结婚了。为你也是为我。” 迟燎一愣。 木雕的脸刚刚刻到眉骨,那么柔和,跷二郎腿竖无名指的人却只像迫不及待要行动的詹姆斯邦德。 迟燎发现自己并没有特别了解他的云碎哥。 “小鬼,你的所有事,你都可以给我说,我都可以帮你。”应云碎声音轻浅。 “我知道的,云碎哥。”迟燎敷衍地点头,拿着刻刀哗哗的刮,木屑从指头边掉出来,“啊,我大概知道我为什么能把你刻得像了,因为你长得很戳我审美,完美契合我幻想的样子。” 任谁都能听出来他在生硬地转移话题。 应云碎也听出来了,却也顺着说:“你也是,你长得也戳我的审美。” 他不会再在迟燎的告白里说什么“可拉倒吧”的煞风景话,他会回应他。 迟燎挑眉:“真的吗?” “真的。你妈妈作品里的你,就是我过去的精神伴侣。” 迟燎吃吃地笑起来。 “所以《明天的孩子》的真迹,现在在哪儿?” “还在蒋龙康家……” “那我们明天就去取好不好?”应云碎直接提议,挺突然的,把迟燎吓了一跳,“我们明天就去拿。” 迟燎有些犹豫。 “我知道蒋龙康扣住你妈妈的作品来威胁利用你,但现在可以不用在意他了迟燎。”应云碎转瞬又拉回到前面的严肃话题,“我绝对不允许你再喝他的一次酒。而且我知道,你已经计划开始扳倒你爸了,不然你那天不会喝那么多酒。” 迟燎再次一愣。 手把刻刀捏紧,他抿着嘴看木雕,却又看的全是木雕外的白色人影。 “你喝了这么多年,之前还给我说过你的逃酒小技巧,但最后你的酒精浓度却还是达到了致死量,醉得一塌糊涂。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要么你是大傻瓜,要么你就是最开始喝时有故意为之的成分,但酒太烈、你也忽略了自己本就过劳的身体,酒精中毒在你意料之外。” 迟燎靠向椅背,偏着头笑了:“云碎哥,你真的……” 悬着的小腿在旁边,他指尖捏着一扯一弹,“你要不要这么聪明。” “过奖。” “那聪明媳妇儿,你分析分析,我喝那么多酒和扳倒蒋龙康有什么直接联系?” 迟燎拿起刻刀继续雕刻,目光却从专注变得有些玩味和好奇。 应云碎平铺直叙地戳中他心坎:“你想装醉,回来的时候能借机让卢阿斌送你,你和他深入聊聊,只是你没想到自己一上车就醉得睡过去了。” 迟燎眯了眯眼:“你已经认识卢阿斌了?” “你被送到医院时,他也来过。刚好聊了几句。” “你知道他是谁吗?” “你知道?” 真奇怪,两人明明是在交换信息,却搞得像互相试探的特工,虽然一个是模特一个还是雕塑者, 雕塑者的手动得很快,垂着眸细琢掌中之物: “我其实还不知道。我之前一直以为孔雀庄那旮沓是蒋龙康的,云碎哥我给你说过,在孔雀庄吃饭的人是蒋龙康最看重的,甚至像是有点儿仰仗他们,那儿的核心是几个港都人,而那一天我才发现孔雀庄其实就是那几个港都人的,主厨卢阿斌必然也是他们的,我觉得他们都很……深不可测,都很厉害,就想越过蒋龙康走近,结交点人脉说不定就能从蒋龙康手上翻盘。但他们不停灌我酒,我本来想将计就计,但还是高估了自己。” 应云碎骂他:“傻瓜。” 迟燎抬眸,笑了一声。 “但你傻也傻得可爱,刚好你喝醉了,你还记得你送了卢阿斌平安结,还叫他伯伯吗?” 迟燎摇摇头:“我这么乖?” “你确实就这么乖啊。”现在回忆起那天迟燎撒的14岁癔症,应云碎心里仍然又酸又胀。 他顿了下,才继续说:“然后卢阿斌有些感动,帮你开房,发现你才19岁。迟燎,这就是那天意外里,唯一幸运的事。我觉得——” 他突然勾起嘴角,是一个迟燎觉得漂亮到甚至有些阴森的笑容, “我们可以不用管蒋龙康了。” “?为什么?” “你还记得曾经你给我讲的事吗,”应云碎道,“我之前一直觉得有些奇怪,这年头有私生子不算什么稀奇事,蒋龙康也不是那么口碑良好的人,为什么非要固执地守住这个秘密。让你和蒋玉共享一个独子身份,那不是很累吗。而你说当年蒋龙康和一群厉害的人吃饭,蒋玉跑来,他就只能说蒋玉是他和你妈妈的孩子,很明显,那次饭局就是关键。” “你是说那次饭局就也是和现在这些人吃的吗,”迟燎很聪明,想到什么,刀激动地往桌子上刻了下,“媳妇儿你不知道,那几个大佬里最可怕的是个婆婆,有钱且吓人,她每次就冷眼看我喝酒,手上戴着翡翠,长得就像《千与千寻》汤婆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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