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也不敢杀他。”应云碎抬起下颌,斩钉截铁。 蒋玉承认了,“是的,我确实不敢杀他。这都法治社会了。” 应云碎暗自松了口气。 却没想到蒋玉说:“但我总有一天,会让他自己了结自己,你信吗。” 应云碎心突地一跳。 “我现在是有心情陪迟燎玩玩儿,因为我是22岁生日时瘫痪的,想在他22岁生日时,再送他个自杀的生日礼物,也不知道那时候你还在不在他身边。不过你在不在也不重要。” 蒋玉看着自己的腿,勾起嘴角,泛起的卧蚕反射着医院的顶光,瘆人阴冷, “虽然我很怕你和迟燎相爱,这让我有些不爽,怕你能拉他一把。但这也是我自己杞人忧天给自己无聊设的小障碍而已,因为无论如何,应云碎,你都不可能成为迟燎的药的。” 医院里人来人往,他却兀自大笑起来,像迫不及待炫耀透露内心秘密的一角, “坦白告诉你吧,发生了那场火灾之后,已经没人能救得了迟燎。”
第47章 十九 浴缸里的酒瓶残片透光,映出迟燎微颤抖的半截手臂。 “迟燎……”应云碎摸着他后脑勺,摸出一片湿润黏腻。鼻尖和喉咙都像是被白酒给呛住。 他想说“不是你的错”,但不觉得这话能宽慰迟燎,笨拙的话语挤到舌尖又滑进肺腑。 最后采用笨拙的动作,他闭上眼,嘴唇去贴迟燎的嘴唇,像只白尾鸟一点一点地去啄。 从不喝白酒的应云碎把迟燎嘴唇的酒液慢慢吮吸到自己这边,轻轻抿掉,抿掉他的愧疚和自责,然后才告诉他:“你看,我没事儿。” 迟燎抬起头来,湿漉漉的一双眼睛。 应云碎不知怎么的,竟联想到之前看过的摄影展,一个经历战争后无家可归的小孩儿,也是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表情。 像片摧残的叶子,会给人稚嫩感的破碎。 可他才十二岁,迟燎已经十九岁。一个成年男人的目光,为什么能这么像个孩子? “你真的没事么。”迟燎低声问,松开了抱着头的手,去给他擦泪,“但你哭了。” 应云碎笑了笑,看他像个蜷在壳里的动物又掰开一条缝,这才松了口气,“这确实是你干的。你这样让我一直跪着在这里,我能不有事儿么。”他握住他那根缠着纹身的食指,意欲把他从壳里牵出来,“行了迟燎,别让我这么担心,我会心脏疼。” 迟燎眼睛睁大了些,立马就站起来了。 手臂的血液顺着往下,渗进应云碎的指缝。 应云碎宛如被烫了下。 刚刚那句话虽是脱口而出,却也有试探的成分。虽然自己也没想到在这种时刻还会本能留这么个心眼儿。但就是想看看,在迟燎心中的地位大概到哪一步。 像一个道德绑架的家长,是否只是扔出一句“别让我担心”,就能让他听话乖巧。 结果迟燎就真点点头,慢慢呼吸两口气脸色便归于平静。“……那我洗个澡,也收拾一下这里。云碎哥你出去等我一下吧。” “别洗澡了,我得看看你伤口。”应云碎说,“你胳膊是自己划的吗。” 是问句,但没有问的语气。 迟燎垂下睫毛,嗯了一声。 在负能量情绪爆棚时,每个人都有自我安慰的方式,迟燎的宽慰方式不会被人认可,但于他而言是行之有效的。愤怒压抑疲惫愧疚,内心煎熬时切肤之痛皮肉之苦反倒就成了他的出口,毕竟在这方面他早已麻木免疫,宛如西伯利亚的野狼不会觉得寒风刺骨,反而赖以生存。 不过今天这种方式并不像以前那样能让他短暂呼出一口气,有些场景会一遍遍在他脑海里上演,让他忍不住一遍遍的重复下去。叶森被打了,那他最好也得受伤;应云碎被泼了白酒,那他也得罪有应得地去淋。但是他感觉不到放松,只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对现状无能为力。 “你这儿有药吗。”应云碎手掌搓着迟燎的腕骨,“我来给你涂。” “有。但我还是得先洗个澡,不可能总一身白酒味儿。”迟燎回过神来道,“云碎哥,你就在外面等我一下嘛。” 放在盥洗台边的手机适时振动。 迟燎扫了一眼,皱眉拿起,语气刹那间替换成一道十分沉静的嗓音: “什么事。” 他冲应云碎眯眯眼摆摆手,意思是自己没什么事让他先出去,应云碎和他对视两秒,也就妥协出去了。 关上门时看到迟燎站在浴缸缘,一手取下胯间的皮带,一手握着手机冷声吩咐什么融资相关。转眼就把支离破碎的自己拼成一个完好无损滴水不漏的上位者模样。 可他分明只有19岁,为什么能伪装得这么成熟? 皮带抽出来挂丠丠在浴缸缘,慢慢往下滑,最后啪嗒躺在了瓷砖地。 迟燎弯下腰去捡,西裤微微上提,得体的黑色男士皮鞋上露出一圈红绿相间的袜子——这是应云碎一周前送他的圣诞节礼物。是应云碎日复一日疑惑和惊讶的,迟燎身上的割裂与突兀。 待迟燎洗完澡后,应云碎已经擅作主张把徐医生请了来。 脑袋的伤不能开玩笑。 徐医生皱着眉做好清创包扎,说:“有时间还是得去照个头部CT啊,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迟燎趴在床上,敷衍地应好。只催着他再给应云碎听听诊, 徐医生眉毛皱得更深,临走前又对应云碎说:“你得好好休息啊,我相信你对你自己身体是有数的,千万不要乱来,药得按时吃。” 应云碎也敷衍地应好。送完医生就瞪着迟燎:“你看看,就要两个人都是病号才满意?” 迟燎笑笑,他这会儿心情好了不少,从床的左边移到右边,再拍拍焐得很热的左边:“快上来云碎哥,我给你道歉。” 没来得及道歉,应云碎就吃了个药,再坐到床边时迟燎便已侧着身子睡着了,手还伸在应云碎要躺的区域。 应云碎若有所思看了他一会儿。 伸手摸了摸额头,正常体温,这才关灯,把他的手臂抬起,钻进怀里。 应云碎本来觉得有好多事得想好多问题得整理,此刻在这片温暖黑暗中,思维的插头却像被人一拔,迅速挂了机。 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半逃避半安心地睡去。 他背贴紧迟燎胸膛,把迟燎绕过来的手掌伸到自己睡衣底,紧紧贴着冰凉薄薄的肚皮,像贴上了一片让人安心的暖宝宝,闭上眼,嘀咕:“迟燎,你能不能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别最后真落入蒋玉的诅咒,走向自杀的宿命。 圈着自己的手臂渐渐变得用力,贴着腹部的手指不安分地划着肚脐。 迟燎不知啥时候已经醒来,下巴垫在应云碎肩头,用很轻的倦音回答:“我也想,云碎哥。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他以为应云碎会问为什么,但应云碎只是因他的骤然苏醒身体短暂僵硬了下。 随即用手拍拍他手背:“我明白。” 办公室休息间的小床狭窄,两人躺在一起,稍有动作就会发出滞涩笨拙的吱呀声。 这次声音是应云碎翻了个身,把嘴唇贴在迟燎锁骨连接的V处, “以你以前的经历,肯定需要情绪宣泄口,你若不伤害自己,那可能就是伤害别人的反社会人格了。我明白的,迟燎。” 迟燎的手臂又有些颤抖。 应云碎柔声:“可是这种方式不好,你知道的。一定会有更适合你的其他方式来发泄情绪。” “没有的。”迟燎埋埋头,“我找不到。” “会有的。我帮你找。”应云碎说。虽然他暂时也没啥头绪,有什么方式能神通广大地吸附童年的阴影,把人变得情绪稳定。 但一定会有的。 他也一定要知道,迟燎的白月光到底是谁。 想到“白月光”,应云碎能实打实地感觉到内心哽了一下。 他怎么可能真有那么无私大气,温柔是真的,但内心酸溜溜的生气也是真的,甚至都有些嫉妒。 尤其是蒋玉那句“火灾之后没人能救得了迟燎”把他膈应得不行,死去的那个人就真有那么意义非凡?没他迟燎就不转了?应云碎甚至都有些罪恶地想,迟燎这么深情,干嘛不早早跟着殉情?要是自己从来不认识他,要是没有这些故事,自己现在还会这么忧虑难受吗? 干嘛义无反顾砸进一座不为自己燃烧的火山?他无解又自嘲地想。 所以当迟燎有些兴致所起地咬他的锁骨,指腹去刮他的右背时,应云碎一想到右背的烧伤于迟燎只是更像那个人的证明,虽本能地战栗了下,却只是抗拒地改成仰躺:“睡吧,我累了。” 迟燎“喔”了声,也改成平躺:“好叭,那云碎哥晚安。” “嗯。”应云碎说,闭上眼。 倒是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他还迷糊着,就被迟燎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圈上条围巾: “云碎哥,下雪了!” 落地窗外,白茫茫的云雾之下,城市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我们下去玩会儿雪好不?”迟燎迫不及待地问,甚至拿出两张不用的硬质文件夹,“我们就用这个铲雪!” 应云碎笑了:“幼不幼稚。” 虽这么说,他还是和迟燎下去了。 此刻还不到八点,梵龙科技下的圆形空地覆着一层还未多少人踏足的薄雪,光滑得像一颗白晃晃的棋子。滨城南方城市,很少下雪,应云碎手揣在兜里,用一种过来人司空见惯的表情看迟燎兴奋地踩进雪地。 “云碎哥你快过来!”迟燎往前奔了一会儿,又回头招手,露出一颗虎牙。 应云碎慢慢走过去,脚踩在雪地像踩一团棉絮。迟燎正用文件夹把雪铲成一个小尖堆,堆到一定高度就抬起脚轰地一下踩进去,嘿嘿直乐:“好好玩儿。你快也来。” 怎么能这么幼稚?应云碎眯起眼来有些抗拒,最后却还是在迟燎地威逼利诱下做出同样的蠢事,无语道:“你到底成年没?” “成了啊,我14岁时就可以把18岁演的很像。” 哗啦。应云碎正踩踏一团雪堆。 他看着迟燎的侧脸,他又拿起树枝写字。左手是文件夹,右手是树枝,好不割裂,好不和谐。 应云碎突然就明白了,明白了迟燎为何有时候幼稚得不像19岁,有时候又像成熟得远远超过19岁。 他14岁就开始装一个大人,他可能从来没体会过这种年龄段的正常心境。他心理的某部分,大概永远停留在14岁以前,而另一部分,则早早成为了成熟男人的范本。 那真正的、19岁的迟燎到底是偏向哪一部分? 他不知道,这人正拽他的袖子:“哥,这是我想给你说的。” 应云碎低头,树枝歪歪扭扭写下三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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