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不安在他的意识里打了个旋,却还没像往常一样激起水花,就被更深、更强烈的疲惫覆盖。 连“绝不能把日子过舒服、过舒服了就会爬不起来”的念头也没来得及出现。 今晚还真有雨。 他们这儿的雨说来就来,秋台风凶得很,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没多久就听见呼啸着咣咣摇窗户的风声。 “你别……”闻枫燃的嗓子哑着,他昏昏沉沉地想,自己的脑子可能真坏了,怎么一点都不冷,“别冻着啊,自己披着点外套,我去看看……” 他没心思装睡了,吃力地想要爬起来,去看一眼轰回去睡觉的孩子。 有几个小不点怕打雷的,还有几个住的屋子房顶没那么结实,说不定会漏雨。 穆瑜站起身,隔着被子按住他的肩膀:“小老板。” 闻枫燃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总之提前堵住:“先说好啊,我雇你来,不是干这些杂活的。” 他不知道穆瑜的出身,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修车行老板口中那个“鱼摊摊主三叔家六爷爷的二外甥家小孙子”,但他不是一点都不懂。 假经纪人说话温声慢语、做事斯斯文文,一举一动都透着他们这儿养不出的劲儿。那小孩才五六岁,看着也早熟沉稳、还能在冰上跳出那么漂亮的圈。 就算是短暂落难、的确生活遇到了点不容易,对方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迟早会离开这种地方。 能趁着这个机会,拖着人家教孤儿院里的孩子点东西,让他们出去也能挺胸抬头、别被孤儿院这个出身拖累,闻枫燃就烧高香了。 闻枫燃根本没力气,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松这一口气,现在好了,爬都爬不起来,脑子晕得站起来房顶就晃。 是真不行了,原来人累到睁眼睛都费劲,是真能穿个衣服都连续三次差点把裤子套脑袋上。 穆瑜拿出手机:“要打视频吗?” “……”闻枫燃刚好不容易套对一只袖子:“啊?” 穆瑜把笔记本电脑留给了那些孩子,电脑上有无线网卡,可以和手机打视频,不用出门就能互相看见。 他简单地给闻枫燃讲了原理,又操作了几下手机,等待对面接通:“房顶也补过了,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很能干。” 闻枫燃瞪大了眼睛。 ……房顶都补过了?! 他这是烧昏过去了两个小时,还是二十六个小时但日历忘撕了?? 穆瑜也没有办法,取出一张闻枫燃的成绩单,折成了个简易的手机支架,把接通视频的手机放在上面。 没有办法——永远不要低估三十几个陷入慌乱、疯狂想要领取到工作,拼命想要帮哥哥忙的孤儿院幼崽,能够爆发出的行动力。 这里的孩子早早当家,其实什么活都会做。只是闻枫燃一直对他们焦虑过头,总害怕小孩子爬高会摔、干重活会砸手,出门买个菜都说不定会被拐小孩的拍花子。 穆瑜和他们初次接触,第一次分配的工作量稍有偏差,等安置好高烧昏迷的闻枫燃,房顶已经被来来回回补了三次、压了九块塑料布。 这会儿闻枫燃对着接通的视频,也刚得知这件事,晴天霹雳火冒三丈:“上房!!上房多危险啊,谁叫你们上房顶的!!” 一群小黄人傻嘿嘿地笑,一堆被光映着的小脸填满不大点的屏幕,全挤在一个被窝,热热闹闹叫“哥哥哥哥”。 庄老师让上的。 但小黄人们都拉钩钩商量好了,谁问都坚决不说。 庄老师还教他们,修房顶的时候,要大孩子才能上、小孩子必须在下面牢牢把梯子抱稳,还要有人站远一点帮忙盯着。 上去的人身上绑绳,要穿不滑的鞋子。麻绳的另一头拴在不会倒的大枫树上,在房顶不能跑不能跳,不论多勒也不能解开绳子。 闻枫燃哪舍得真生气,超凶地龇牙吓唬了小屁孩半天,被一堆小脸萌化了,抱着胳膊冷哼坐回去:“接下来三天都不理你们!” 一群小黄人根本没听清,他们还是第一次打视频电话这么神奇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拿脸贴贴镜头,高高兴兴喊:“哥哥哥哥哥哥!” 闻枫燃:“……” 呵,光阴似箭。 三天过完了。 #孤儿院的时间观念# #就这么灵活=^=# “下回不准了啊,万一受伤了怎么办,等我病好了弄嘛。” 闻枫燃没忍住,和一群小屁孩隔空贴贴,凑近了叽叽咕咕说话:“你们谁搞懂的电脑啊?” 这儿的学校能教课就不错了,不教怎么用电脑。闻枫燃自己掏钱去黑网吧试过,被乱七八糟的弹窗页面当场弄蒙了。 当时的闻枫燃相当紧张,比拎着水管从街头杀到街尾,炫翻一群混混还紧张。 大野狼抓着鼠标,一只手指头戳键盘,被耳机里炸响的“是兄弟就来砍我”震撼,当场扔下钱就跑没了影。 ……这玩意让他砍它!!! 孤儿院的其他孩子其实也搞不懂电脑,尤其笔记本看起来比那种笨重的大电脑更金贵,被庄老师交给他们保管的时候,一双双脏兮兮的小手第一反应全是往衣服上拼命擦。 小黄人们你拉我我拉你,把往后躲的小傻子拖过来,七嘴八舌答:“霜天搞懂的!” 小傻子大名非常好听,姓詹,叫霜天,是小傻子读过书的爷爷起的,也是他那对说是去打工、一走就再没回来的爹妈唯一给他留下的东西。 闻枫燃气冲冲扯着小傻子去大城市找爹妈,留的地址早查无此人。最后还是修车行老板帮忙打听到的,那对夫妻早离婚又各自再婚,现在有了新生活。 闻枫燃自己一口一个狗蛋、二毛,却绝不准孤儿院里的孩子学,所有孩子都必须互相叫大名。 一大半孩子被送来就没正经名字,闻枫燃还花了不少钱,专门请了人起,神神叨叨算金木水火土。 也不知道连生辰八字都没有、几点生的都不知道,命里缺钱所以叫钱多多这种算法是哪门哪派的绝学。 ……总之,闻枫燃固执地相信,一个听着就厉害、就像好人家孩子的名字,能把这群小屁孩也变成真的好人家孩子。 出去不会挨欺负,不会被看不起,能过上跟别人一样的好日子。 但他也完全想不到,大名“詹霜天”的小傻子话都不会说,竟然能这么快就学会用电脑:“真的啊??” 小傻子低着头不说话,抱着脑袋摇头,一个劲往其他孩子身后躲。 但不知道谁碰了那个按键,屏幕一下子变了个离奇的彩虹色,又的确是他被小黄人们晃着帮忙,按照庄老师讲过的操作流程,在键盘上用看不清的速度点了好几下。 按完那几下,小傻子就又钻回其他孩子后面,只探出一点头,盯着画面里的闻枫燃。 电话要电话费,打视频一定也要钱。 早早懂事的孩子们其实非常克制,没聊太久,乖乖按照枫燃哥说的躺进被窝。 小黄人们打着哈欠,一个抱一个暖暖和和躺好,挥着手说了晚安。 负责看守笔记本电脑的孩子拿着块最软最干净的布,谨慎地擦干净所有指纹,擦得一点灰都没有才合上,双手举着端端正正放回桌面。 …… 另一边,闻枫燃还在激动地扯着穆瑜,问小傻子是不是真学会了弄电脑。 坐在一旁翻看闻枫燃那些崭新课本的穆瑜,闻声合上书,迎上扯着嗓子喊“真哒真哒”的血红大野狼锃亮的眼睛。 他点了点头,认真给出回答:“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很聪明。” 闻枫燃差点蹦下来打一套拳,但他真没力气了,身子一歪差点就从床上掉下去,被穆瑜扶住:“他们被你养得很好。” 大野狼的尾巴高高翘起来,得意的不行,故意清嗓子:“啊,是,是吗。” 呵! 当!然!是! 穆瑜把课本放回去,扶着桌沿起身,帮闻枫燃躺回去。 闻枫燃发誓假经纪人刚才一定又笑他了,偏偏这人居然不回答,急得一个劲儿揪被角:“是吗是吗是吗。” 穆瑜帮他把被子盖好:“是吗?” 大野狼顶着两个黑眼圈瞪着眼睛磨牙,憋了半天,自己气哄哄面壁去了。 穆瑜笑出来,隔着被子,在他背上轻拍:“是啊。” 闻枫燃的脊背一僵。 “月光光,照地堂。”穆瑜问,“是这么唱吗?” 做影帝的,不论自己愿意不愿意,都会被开发出不少附加技能。 比如“用配音不给评奖我们还是学一下这门语言”。 再比如“来都来了这个片尾曲再请歌手唱是不是有点太亏了啊”。 穆瑜试了两句,发现当初的调子和发音并没忘太多,就慢慢唱下去,声音很轻。 拍在被子上的力道也很轻。 一下一下,和着外面喧嚣的风雨声,像是个孤儿院里的孩子都做过的梦。 不敢碰的梦,阿嬷抱着一下一下慢慢晃,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我也住过孤儿院。”穆瑜温声说,“要是看到你的弟弟妹妹,一定很羡慕。” 大野狼都快藏在被子里哭成球了,粗声粗气,毫不留情戳穿:“怎么会,你一看就在好人家长大。” “要是那帮小屁孩也能长成你这样,那我做梦都能乐醒了。”闻枫燃闷声嘟囔,“但也不好……要长成你这么好,肯定吃了特别多苦吧。” 闻枫燃说到底还是不舍得弟弟妹妹们吃苦:“当普通人也很好,就那种,每天上班,回家,有热乎饭。” 他忍不住留穆瑜:“你是不是很累啊?很辛苦的话,就留下吧,不要回大城市去了。” “不行,你有小孩,你要挣钱供小孩。” “你是不是说要给他开家长会来着?你先顾你那边,有时间就过来,你放心,我不扣你钱。” “记得带包子过去啊,大毛每天带二毛去买,我叫他们带你和你家小孩的份了。” 闻枫燃自己带着哭腔念叨:“我是不是话太多了啊?” 穆瑜静静地听,笑着揉了揉那一脑袋被汗沁软了的红毛,假装没有发现有些大野狼正咬着被角暴风哭泣:“是啊。” 血红冷酷大野狼:“………………” 这个“是啊”是回答哪一句的啊!! 他话真的太多了吗!!! 哭成球的大野狼不理人了,把被子刨了个坑,抱着枕头钻进去,冷酷地听着终于开始说话的假经纪人给他念“通告”。 他是不会再一句说话的,就算通告要他每天都睡觉、每天都不准跟小黄人们贴贴,他也一定、绝对、发誓—— 闻枫燃一把掀开哭湿了一大片的被子:“不是为什么我还得上学啊?!!” 他不是辍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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