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比赛、毫无经验的余雪团小选手眼中,依然很担心听得到看不到的老师,是不是被坏教练套上麻袋抓走了。 毕竟这里到处都是坏教练。 即使没有危险,余雪团小选手也很担心——他们离开家出这么远的门,没有他在的时候,不会照顾自己的大火柴人会不会找不到糖。 会不会找不到灯的开关、会不会不知道哪里可以打热水、会不会不认识路,会不会因为不会睡觉落枕。 多亏系统一直拍着喇叭保证宿主绝对不会迷路也不会落枕,保温杯里就是他们早上一起泡的好大一杯奶糖水。 不然的话,有些小英雄已经快要忍不住跑出热身区,去解救不知道困在哪里的大火柴人了。 穆瑜骤然被一大一小两个雪团的喧嚣包围,轻咳着压压嘴角,按住太阳穴揉了揉,虚心承认错误:“下次给雪团配个带画的。” “有声音,也有画。”穆瑜比划了下打电话的手势,“视频联络。” 小雪团这才用力点头,又努力伸长小胳膊,牢牢抱住胜利归来的大火柴人,把脸埋进穆瑜肩窝。 怕冰鞋刮到穆瑜,又实在从头到脚每个角落都想贴贴,小家伙几乎是盘在他身上,软软的呼吸打在穆瑜的颈侧。 比平时稍微有一点儿急促,心跳也是,砰砰抵着胸口。 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就算一般的孩子,也是难免紧张的。 在看不到老师又到处都是人的陌生地方,自己坚持了足足两分三十秒的小朋友,见到家里的大火柴人,第一反应依然是往穆瑜的手掌里塞糖。 穆瑜和小家伙碰了碰鼻尖:“一人一半?” 怀里的小雪团鼻尖冻得冰凉,又沁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这一碰就察觉到暖和,眼睛亮起来,用力地点头点头。 穆瑜和他一起分了一块糖,把小家伙放回冰面,没拉羽绒服的拉链,直接抓住了羽绒服两只蓬松柔软的袖子。 余雪团小选手目前最喜欢这个游戏,蹦着雀跃了下,腰上轻轻巧巧一拧,翻身从羽绒服里“发射”出去。 「那个小孩,还在吗?跟你说。」分频道的公屏又想起之前的话题,「没有“开窍”这种东西。我们的发展轨迹是线性的,是根据我们擅长的内容、性格、家族基因等等因素综合分析,得到的最可靠的预测,已经被无数次证实……」 长篇大论讲到一半,骤然没了后续。 直播画面里,一只雪白的小鸟从那件蓬松柔软的羽绒服里振翅,毫无预兆地破壳而出。 飘逸的白色考斯腾精致明亮,银线层层叠叠勾勒出翎羽,细碎光点随着角度不同明暗闪烁,像是条流动的星河。 西蒙斯砰地坐直:“他能做出cantilever!” Cantilever意为“悬臂”——顾名思义,在滑行时手臂空悬、仰面朝向头顶灯群,背部和冰面几乎保持平行,需要相当程度的核心力量和平衡性。 这个动作不常会在冰场上出现,即使出现,也多半会穿插在更有侵略性的编舞中。 ……而眼下这个穿着纯白考斯腾的小雪人,却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气质。 自由的、雀跃着的小白鸟,完全不顾身边或震惊或恼妒的眼神,专心致志地让身上的小碎钻反射不同的灯光,“老师、老师”地喊着穆瑜看。 这时候已经是自由热身的最后三十秒,几乎所有选手都为了保持体力暂时下冰,只有几个还没有调试好的,在场边被大人扶着慢慢地挪。 所以冰场空旷,全给那只有了家的小白鸟尽情地撒欢。 冰刀磕起漂亮的冰花,那是转瞬即逝的晶莹剔透,和考斯腾上流动着的点点星光一起,在即将倒计时关闭的镜头中闪烁,幻成某种格外梦幻的光影。 或许的确是场梦——破壳的梦,开窍的梦,振翅飞翔的梦。 一只被推出巢穴的鸟蛋滚在脏兮兮的泥塘里,被一双干净温暖的手拾获,拢在怀里轻轻地晃,终于有只小白鸟扑腾着飞起来。 「你没考虑环境。」那个沉默很久的、问出“会不会开窍”的回复账号一口气发了一大长串,显然刚才是回去敲字了「姓燕的看了分数不及格就不管了,所以他是伯格黑德的前、任、教练,你们说的线性轨迹,没考虑过环境。」 「他沟通性差、服从性差,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没人和他沟通,没人告诉他那些命令代表的意思是什么?专注力差胆子小,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要时刻警惕着怕挨打?情感淡漠是不是因为没人跟他有情感交互?怕摔跤是不是因为真的摔了太多次?」 「天赋决定发展轨迹的逻辑之所以被无数次证实,是因为所有人都在心甘情愿按照轨迹变成那个样子。没人的轨迹是早该被决定好的,有些原本能做到的事,就是这么被藏起来了。」 「拿天赋框住我们,把我们赶到规定的格子里,这样是能挣最多的分数,可你们没问过我们想不想进格子。」 「我没他厉害,你让我自由我也一样一辈子跳不出2A,可我会想起怎么高兴,你可以觉得这件事不重要。」 小白鸟在冰上尽情地蹦。他拉着穆瑜去给每个人看,兴高采烈地挥着胳膊,因为太高兴一下子忘了怎么说话,“啊、啊”了两声之后,就开始叫老师。 他不再害怕人群,骄傲地挺着胸脯,给所有人看他的老师,给所有人看他的家。 二十秒。 几个其他俱乐部的教练神色愈沉,其中一个按着那个声名鹊起的“冰上小神童”,手臂几乎有些僵硬,死死盯着那个拉着穆瑜不放手的小不点。 这种简直胡闹一样的展示,能看到的东西太少又太多了。 他们能看出这个7号的用刃深,却不知道是不是真深到足够稳。能看出滑行飘逸,却不知道能不能衔接好跳跃。到现在也没展示一个真正标准的跳跃,可那个下意识的勾手和点冰…… 十秒。 许家夫妻护着神情冷漠的燕溪,藏着那张已经生效的、彻底放弃监护权的同意书,在审核大厅外结结巴巴应对狗仔“是不是真不打算接燕隼回来”的追问。 燕溪告诉他们,那孩子天生就是个不会说话的废物,而自己会花滑,自己可以挣积分养家。 燕溪还说,自己根本犯不着欺负那个小哑巴,那些事都是外面的人落井下石编的。 五秒。 他们、他们有一个小儿子要养。没了燕家的钱,高级培育舱根本撑不了几天。 许父艰难启口:“我,我们的确没能力照顾三个孩子,他有老师……” 话噎在喉咙里,许父的眼睛在错愕中几乎瞪圆,用力扯了扯抱着幼子的妻子,看向燕溪手中那个平板正在直播的画面。 三秒。 燕溪扬手砸了平板,屏幕瞬间漆黑,蔓延开蛛网似的裂纹。 不可知的某处,无比细微又无比宏大的一声响,两条命运彻底错开,不再相交。 小白鸟没有做传统的燕式巡场,在这场纯粹绕着老师蹦蹦跶跶转圈飞的游戏里,他唯一做的一个标准动作是大一字步(spread eagle)——这个动作要做到完美,需要所有控刃细节完全优秀、身体的柔韧性和软开度要调整到最好……但同时,要领又非常简单。 非常简单。 这是穆瑜亲手教会燕隼的动作——足跟相对足尖外分,双腿保持笔直,以直线或弧线巡场。 最大限度舒展身体,把背挺直,不要低头。 不要低头,勇敢的小白鸟。 不是林中蹦跳的雨燕。 spread eagle,展翅的鹰。 下一秒,所有画面都被挡住,全员下冰。 进入正式赛倒计时。 敬请期待。 转播区原本吵得激烈的公屏一片「…………」 是挺期待,但那个挡镜头的板子能不能先拿开? 倒不是天赋跟线性那一堆吵得不可开交的事……这事儿当然也挺重要。 但那只炫酷小白鹰是怎么下的冰? 抱下去的还是跳下去的?还是扛脖子上下去的? 你倒是让我们看完啊!!! 作者有话说: 好有深意! 前花滑运动员西蒙斯恍然大悟。 话筒被重新打开,7号选手暂定名叫余途安。 解说席的频道原本就不能空白太久。提到选手的身世,临时关掉的那一会儿,是两个解说不约而同选择的保护性静默。 一个孩子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甚至是两次出身——有些过去应当被抹去,即使一时半会儿做不到,也该当断则断,切割干净。 即使还有不少人知道,那孩子过去叫燕隼。 这种级别的赛事会全程直播,分频道在温室外同步转播,用来实时交流的公屏上,已经有人认出了那个在冰场边上往外看的新面孔。 没办法,毕竟燕母是知名的育儿专家……曾经是。现在那些书都早就从各个书店撤柜了,还有一笔巨额的违约金等着被支付。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孩子是燕母展示“科学育儿方法”的道具,是燕家那个叫燕溪的儿子最标准的对照组。 很多人知道这个孩子。 谁也教不好的“D级小孩”。 …… 因为少年组那边发生了意外碰撞,穆瑜刚从那边回来,还被记者在中途耽搁了十五秒。 记者争分夺秒地追着他练贯口:“您好余教练请问您这次带三组共九人参赛,教练资源分配会不会有些局限?”又吸一大口氧气,“毕竟三组比赛同时开始,势必有两组您不能亲自在场边指导他们可能会紧张……” “不会的,有助理教练配合。” 穆瑜侧过身,神情很温和:“我在场边,他们反而会有一点紧张。” 记者咳嗽了两声,扯着摄像追问:“为什么?” 这就不是教练必须回答的问题范畴了。 体育频道的记者受过训练,塞过来的话筒和追个不停的摄像机能堵住百分之九十九的各类教练,但对上专业选手还是棋差一筹。 #真·专业选手·面对过的话筒比换过的牙刷还多·前影帝# 穆瑜能兼顾连跑带颠追着人乱晃的镜头,稍稍驻足,向侧从容俯肩,温声致歉:“训练机密。” 同时手杖还向上轻掂,帮记者截住了差点捅出去的话筒。 镜头再追,穆瑜已经向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道谢,往准备通道走了进去。 今天是比赛日,算半正式的场合,赛后还要答记者问。他穿了件浅色毛呢面料的风衣,戴了副金丝眼镜,里面搭的是件高领的灰色羊毛衫。挺括与柔和交相呼应,衬得整个人既温和又疏离。 穆瑜边走边微微侧头,颀长苍白的手指抵着单边的无线耳麦,轻敲两下,温声回复对方“就来”。 最后叫镜头抓到的半个影子,风衣衣摆叫通道门的气口掀起小半,露出那支半旧的金属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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