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放心啦。”少年弯下腰,在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耳边耐心说,“您家囡囡过得可好了,每天都穿花裙子,穿小红皮鞋在舞蹈队跳舞呢。” 老奶奶抹着眼泪,握着他的手不停说着什么,少年就又眉眼弯弯地打开画夹,取出了一张栩栩如生的速写。 速写里的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芭蕾舞服,翩翩起舞,像是只小天鹅。 那小姑娘其实也早已经不在槐中世界——那是个父母都去打工了的小女孩,跟着奶奶住,自己偷偷跟着电视学跳舞。 奶奶看到了,不懂那是芭蕾舞,就省吃俭用地给她买小红皮鞋。 父母一年才回来一次,小姑娘很懂事,生病了自己扛、难受了也不说。腿疼得不行才去医院检查,发现是骨癌,已经到了转移扩散的阶段,去大医院也已经来不及。 小姑娘在医院躺了半年,一次漫长的昏迷后,睁开眼睛,意识就到了槐中世界。 那片薄薄的意识,是被小骗子偷偷带出大槐树,放在自行车上驼去她们家,蜷在爸爸妈妈和奶奶身边睡着的。 因为实现了“和爸爸、妈妈、奶奶一起睡觉”的心愿,小姑娘的意识消失的时候,抱着看不见的小红皮鞋,嘴角还甜甜地翘着。 那之后,每次小姑娘的奶奶来打听,小骗子就都栩栩如生地讲上十分钟囡囡跳舞多漂亮、多少人鼓掌,还要画一张画,画里面的小姑娘漂亮得像最优雅的白天鹅。 这套流程当然很辛苦,所以小骗子开价也相当高,每次都只收老奶奶亲手包的粽子,必须是蛋黄肉粽,糯米还得是碱水泡过的,不然冷了不好吃。 …… 直到那个绑在自行车上的大号外卖保温箱装满,小骗子才心满意足地弯了弯眼睛,不动声色地拍拍咕咕叫的肚子,挂上了“暂时歇业”的木牌。 他推着自行车,走到大槐树下,忽然被几个居高临下的高大身影拦住:“小子,从里面带个人出来,要多少钱?” “不能带哦。”小少年压了下帽檐,弯着眼睛声音轻快,“会要命的。” 为首的人眯了下眼睛,审度地看着他。 “我们倒是听说,你以前有把里面的‘东西’带出来的先例。” 那人说:“别的信使都不接这种活,你要是接了,要多少钱都行。” 小骗子很遗憾地藏起收款码:“唉,不行。” “会七窍流血。”漂漂亮亮的小骗子很有原则,“我绝对不能死得这么难看。” “少耍嘴皮子!” 为首那人面色不虞:“那里面有个人,现在还不能死,必须把他弄出来。” 他们是几兄弟,好些年没回家,老头子一句话都没撂下就这么病没了,家产都不知道怎么分。 家丑不能外扬,有挺多事不能叫外人知道,他们信不过让人带话,必须亲自见面说。 那人沉声问:“我们必须见那老头,有什么办法没有?” 小骗子有点犹豫,欲言又止。 “磨磨蹭蹭什么!”那人语气愈加冷硬,隐隐有威胁意味,“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仗着这个玄虚招摇撞骗,没几句是真的!叫人知道没你的好……” 小骗子“唉”了一声,只好把那个“承惠八百块”的收款码又举得高了点。 那几个人交换过视线,咬紧牙关狠了狠心,拿出手机付了钱:“快说!” 小骗子在宽大的夹克外套里掏了半天,按人数掏出几根麻绳,用红丝带工工整整扎好,装在礼盒里递过去。 为首的人皱紧了眉:“这东西怎么用!?” “就……挂在树上?”小骗子比划,套了下脖子,“然后,啊哦。” 他特地好心提醒:“记得找槐树,别的树不行,选树枝的时候记得选粗一点的。” 听到这,那几个人哪还不明白是被耍了,脸色几乎是瞬间阴云密布,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们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在外面学人家逞凶斗狠混帮派,那老人老实了一辈子,连棺材本都被他们榨干净,过世的时候也只剩一条破薄被。 眼下为首那人视线阴鸷,牙齿咬得咯咯响,慢慢抬手往腰后摸,眼里已经透出格外凶残的杀意。 还不等他们上前靠近,小骗子就“叮铃铃”一拨铃,推着自行车一溜小跑,呲溜一下消失在了槐树的影子里。 “抓住他!”有人暴怒地喊,“别让他跑了!小王八蛋——” 喊也已经没了用。 只是一个眨眼,小骗子的身影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论那几个暴怒的家伙怎么气得七窍生烟、怎么大发雷霆,都再找不到那小崽子的半点踪影。 ——这也是能和“槐中世界”沟通的人才有的情形。 一般人靠近的时候,这些树只是棵普普通通的槐树,能摸得到树干、能摘得到槐花,甚至还能用槐花做清香又好吃的槐花饭。 只有极少数的人,在走入任意一棵槐树的树冠范围后,都会进入那个属于亡者世界。 这类人在S32-33世界被叫做“信使”。 信使的命普遍不长,且不能离开槐树太远的距离,就好像他们也是槐树伸展出的枝条,走得越远就越虚弱。 同样的,信使能自由来往于两个世界、帮忙转交各种东西和信物,却也有不少禁忌——最禁忌的就是带亡者离开槐中世界,和带生者进入槐中世界。 生死有别。 哪怕再不甘、再不舍得,生者和亡者,也都有各自该停留的地方。 倘若强行违背世界规则,强行开启通道的代价,要由信使自身来承受,严重的甚至的确可能伤及性命。 ……当然,除了这些条条框框,信使倒也有不少相当方便的好处。 就比如刚才,小骗子惹怒了那几个人,也不至于就因此就挨上一顿揍,只要往大槐树里一钻就行了。 槐中世界同样广阔,每棵槐树都是出入口,那些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的踪迹。 也用不着怕报复,反正大可以在里面待上几天,走远一点,找一棵离这里几十公里外的树钻出来。 那些人就算气疯了,最多也只能掘地三尺,不可能砍遍所有的槐树。 小骗子哼着歌,不复刚才的优雅得体,拿帽子甩着玩,蹦蹦跳跳地推着自行车进了槐中世界。 他饿坏了,边走边打开一个碱水蛋黄肉粽,大口大口囫囵咬了就咕咚往下吞,没几口就吃完了拳头大的一个。 穆瑜收回视线。 他问系统:“我们这次的反派BOSS是谁?” 系统:“……” 系统:“怎,怎么说呢。” 本来是那只来抢鞋带的小灰鸭、不,那只赤嘴天鹅的。 但漂漂亮亮的天鹅刚被他宿主超度了。 这个世界没有厉鬼,也没有怨灵。如果愿望一直完不成,那就一直滞留下去就行了,就算忘了自己当初许的什么愿,也可以再想一个。 槐中世界并不驱逐住客,有不少居住在这里的意识,甚至已经在里面赖了几百年不肯走,每到结算的时候就赶紧再给自己编出一个“没完成的愿望”。 唯一可能出现的负面存在,是“心愿无法达成”。 已经没了任何遗憾的意识,陷入安眠后,可以直接消散,无须进入槐中世界。 有未了的心愿,可以进入槐中世界,等待实现心愿的机会。 但如果这个心愿永远都无法实现、执念注定不可能再了结,就会在长久的徘徊后,无意识地化为“魇”——也就是他们刚进入世界时,所见的那一团可怖的黑气。 一只还没来得及褪去绒毛、就夭折在天敌口中的雏鸟,是注定不可能实现“飞起来”这个心愿的。 而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死得漂漂亮亮”的小骗子,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在这个世界,这是唯独只有一次机会能实现,错过就不行了的愿望。 “他叫路南柯。”系统接收到穿书局传过来的资料,“路过的路,南柯一梦的南柯。” 不过这个名字不常用,因为小骗子这种职业,当然得用化名。 路南柯有写了一整个本子的化名,偶尔自己都得翻一翻才能确认,这次用的是哪个。 他最常用的一个化名是“路不通”。 因为小骗子长到这么大,走的路好像都不太通。 路南柯是生下来就不能离开槐树的孩子。 他们是槐树的信使,藉由人类的父母降生,只要附近没有槐树,就会立刻变得虚弱,甚至陷入昏迷。 但路南柯的父亲无法忍受这种生活——这个世界并非处处都有槐树。尤其是相比这些稍偏远的城郊公园、乡村林场,那些更加繁华的,由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城市,不可能全种上槐树。 小时候的路南柯甚至没办法去上学,学校离最近的一棵槐树也有近两公里。路父认为哪里会有那么邪乎,强行把他抱出去,走到学校门口时,小路南柯已经没了意识。 他们一家不得不搬到了村子里,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路父心比天高,当初在一起考学的同学、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有了更好的发展和前景,只有他被一个孩子困在村子里,除了树还是树。 这种不得志的满腔愤懑,被一股脑全发泄在了路母的身上。 路南柯记事起,父亲轻则呵斥重则打骂,动辄就要抄家伙动手,母亲只能抱着他绝望哭泣,瑟缩着哀求讨饶。 母亲告诉小路南柯,你父亲无法接受我们。 “你父亲恨我们。”母亲弯腰做早饭,在腾腾的热气里,对小小的路南柯说,“要是没有这些事该多好。” 路南柯记住了这句话。 所以,下一次父亲打母亲的时候,路南柯趁父亲去掰树枝的机会,扑向了那棵院子里的槐树。 那是完全属于路南柯的树,是他从槐中世界出入的门——七岁的路南柯用自己当做钥匙强行打开了那扇门,他死死抱住那个凶狠的、红着眼往死里打母亲的男人,把那个男人往彼方的世界按进去。 将生者带入槐中世界,这样的代价是“信使”所无法承受的。但同样,生者也无法承受进入死后世界、生机不断流逝所带来的恐惧和痛苦。 路南柯拖着他的父亲摔入属于亡者的世界。 他听见母亲在外面惊惶地大喊,小小的信使在剧烈的痛楚里抽搐,勇敢地挺起胸膛,骗妈妈说不疼。 他骗妈妈说没事,一点都不疼,努力地向妈妈微笑,却迎上了母亲恐惧的注视。 他的母亲不顾一切地把他的父亲救了出去。 他的母亲蜷在角落里,无助地看着他的父亲举起斧头,一斧头接一斧头地拦腰砍向那颗小槐树。 槐树刚种下几年,还没长成,斧子很锋利,没怎么使力气就砍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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