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苏像是一个凡人一样, 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雀鸟惊叫着飞走,他不在意,荆棘刺破了他的裳衣, 他不在意;毒蛇从枝干上伸出尖锐的利齿, 他不在意,松鼠在树洞里瞪大好奇的眼睛, 他不在意…… 周围的景色随着他的前进,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从葱茏翠绿的碧树,到荒芜裸露的黄土,最后,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白。 这里,是雍朝,或者说,是南朝北朝中, 最高的地方。 而现在,林苏终于来到了这座高山之巅。 万亩荒原,已经被霜雪覆盖, 他能看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遥远天空, 和绵延不绝的巍峨群山。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林苏坐在了霜雪之上, 坐在了高崖之边。 空旷、寂灭、静默, 和随着皑皑白雪浸入心底的孤寂和冰冷,是林苏此刻唯一的感受。 这难道也是天的感受吗? 俯瞰世界,他一路行来,所遇到的雀鸟、荆棘、毒蛇、松鼠……在此时此刻的视野中,竟然比尘埃还要渺小,比蜉蝣还要微不足道。 人也是一样。 当林苏坐到这里时,他身体里被他压制已久的法力终于冲破了他的束缚,疯狂地开始涌动。 泥层之下,被白雪终年覆盖的种子突然开始生根发芽,疯狂地从土壤中抽出枝条来,转眼之下,这覆盖了整座山巅的白色就被点点绿意侵染,最后甚至被完全取代,或变成了葱葱郁郁的树木,或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朵,鲜活美丽,充满了生的气息。 原本畏惧于高山冰冷和死寂的动物们也发了狂,拼命朝山顶涌来,从血脉中传来的渴望,让它们无法克制住自己想要沐浴灵气的本能。 云层散开,闪耀出五颜六色的光,似烟似雾,无体无形,变化莫测,烟霭吞吐间,流光如水般无声倾泻而来,洒落在林苏的身上。 如万丈洪泉相落,迢迢而来,氛昏七彩。 方圆百里外,都能看到彩霞灿然,化天河倒灌的奇景。 在农田里劳作的人们目瞪口呆,连锄头都忍不住掉到了地上。 林苏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好似要随风而举,仿佛要化云而去。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他感受到了大地的厚重,但这样厚重的大地却像是失去了地心引力一样,无法再让他停留,林苏宛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将要随着这如风般的霞光,不断上升、上升…… 那片遥远的天空,突然对林苏展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吸引力,呼唤着他上前。 与此同时,林苏感觉到自己的法力从未有如此澎湃,如同无边无垠的汪洋大海,源源不断地在他的身体里流转。 他的容貌变得越发完美,宛如传说中的天人之姿,他的气息也变得越□□缈,近乎自然,无处可寻。 此时,林苏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拿着拂尘的俊美道人,他穿着黑白道袍,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林苏睁开了眼睛,转过身,他的眼神,是和身后人一样的淡漠: “师父。”他淡淡开口道。 修一早已离开朝阳小世界,出现在这里的,是他的投影。 修一看着林苏,淡淡地说道:“你已入破虚。” 是啊,他已经修成了破虚境。 下一步,就该破碎虚空,飞升而去了。 破虚必有劫。 林苏闭上眼睛,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他的脑海中划过,林姑姑、李夫子、陶承宣、李小虎、赵方、赵圆、方文石、万世通…… 还有,徐覃。 十年生死两茫茫。 原来,这就是他的劫。 一朝梦醒,故人俱散。 举目四望,沧海桑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林苏看向天空,自顾自般地喃喃念道。 “原来,这就是天常之道。”林苏扯动嘴角,似是想哭,又似想笑,却发现自己的脸像是被冻僵了一样,什么表情都做不出,于是,他只能保持这和修一如出一辙的冷漠。 “师父,你早就知道了吧。” 修一淡淡道:“我已提醒过你。” “是啊,”林苏又想笑了,可惜他现在笑不出来。 “好一个‘入世不入心’!” “好一个‘心无红尘,则闻哭号欢笑亦如无闻’!” 虽然说着讥讽的话,可林苏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心如同潭水一般平静,毫无波折,连他的声音,都是这样的冷静理智,毫无感情。 于是他忽地失去了说话的欲望,沉默地坐在地上。 然而修一却开口了,他冷淡理智地看着林苏:“可你最终,还是度过了这场劫数。” “你与我道有缘。” 是啊,他度过了。 破虚境的修为,就是最好的证明。 连林苏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度过了这修道以来最关键、也是最难跨越的劫难,比起以苍生为棋、扶龙黜龙的“天人道”道士,努力改善功法、传道天下的沙凌珍,至今都没有找到方向的李璧钰,过去因为修道疯狂的“天常道”师兄们……以及死在求道路上的许多许多人,他已经足够幸运了,不是吗? 真是幸运啊。 可林苏只是枯坐在那里,不动不言,仿佛变成了一块顽石,失去了感应外界的能力。 “痴儿!”修一的声音似从遥不可及处传来,又如雷霆烈火般坠落,重重冲撞着林苏的心神。 “痴儿!你还在等什么!” 是啊,他还在等什么? 他为什么要苦苦压抑自己飞升的渴望、将自己的法力禁锢? 他为什么要拼命和天空中传来的吸引力争斗和拉扯、不肯随之而去? 林苏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苍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对抗着四面涌来的惊涛骇浪,可是他的力量跟大海比起来,实在是太小了,他努力抓着自己的锚点,却依旧在翻滚而来的波涛间摇摆,身不由己……最终,他只能屈服于大海的力量,任凭大浪将他拍得粉碎。 放弃吧,飞升是所有破虚境修士必须遵守的规则,他根本抗衡不了来自天道的力量。 放弃吧,他为什么要挣扎呢?飞升大世界,游历诸天万界,本就是他来到这个游戏的目的之一不是吗? 放弃吧,放弃这莫名其妙的坚持。 放弃吧,只要很轻松地,随着飞翔的本能而去就好了。 放弃吧,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 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话,仿佛有无数人正在告诉他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 可是—— 可是他为什么,会如此不甘心! …… “心之所向,行之所往。” “心之所善,行之所欲。” “吾道不改,吾行不变。” “纵有九死,悔兮?悔兮?” 记忆中,似乎有人唱过这首短诗。 林苏也不禁跟着轻声念了起来: “心之所向,行之所往。” 他从雪地上站了起来。 “心之所善,行之所欲。” 修一看着他,皱起眉头,不解其意。 “吾道不改,吾行不变。” 林苏继续低头咏诵着,这时候,他念到最后一句话了。 “纵有九死,悔兮?悔兮?” 林苏抚上自己的胸口,他第一次问自己的心。 纵有九死,其犹不悔? 他的心告诉了他答案。 他朝修一重重拜下。 三拜九叩。 修一瞳孔一缩。 一拜乌发转白。 二拜历齿鸡皮。 三拜步履蹒跚。 待三拜完毕,原地那个朱颜翠发、玉骨冰肌、风华正茂的俊秀青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位鹤发鸡皮、日薄西山、面容枯槁的耄耋老人。 转眼间,已是眉发皆白,功力尽散,垂垂老矣。 风烛残年,老态龙钟。 一朝青丝,尽化华发。 天上瑰丽多彩的烟霭和霞光消失了,天空突然黯淡下来,宛如南柯一梦,花草树木停止了生长,暴露在外的枝干和花朵,逐渐因为空气中的低温而染上了白霜,萎靡不振,动物们也停下了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你……”修一终于维持不住自己脸上冷淡的表情了,他不解地看着一步步散尽修为、迈入垂暮的林苏。 然而林苏却觉得自己此刻的内心,出奇地宁静平和,一切,都豁然开朗。 当年,他拜入天常山门,曾于历代祖师牌位前三拜九叩,如今,他离开山门,也同样三拜,九叩首。 林苏朝修一最后一叩首,他沧桑衰老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地方响起: “师父,弟子不肖。” “此道,非我心中之道矣。” 作者有话说: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出自柳宗元《江雪》。 “万丈洪泉落,迢迢半紫氛。”出自张九龄《湖口望庐山瀑布水》。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出自苏轼《赤壁赋》。
第322章 游戏 六十年后。 曲海省, 源江府,潭县。 “……却说三十年前,南北两朝纷争不休, 战火连天, 太/祖幼而失怙,乞食路边,于柳下得遇仙人, 承蒙仙人赐书, 通晓古今。后三年,斩妖狐而起义, 不过短短数年,便一统天下,重整山河,结束了长达几十年的战乱和分裂……” “太/祖圣明,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方有了如今河清海晏、繁荣昌盛的盛世之景……” 酒肆茶楼中,有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就口若悬河地说起了当朝太/祖那令人津津乐道的“仙人赐书”、“剑斩妖狐”的典故, 台上人说得滔滔不绝、唾沫四射,台下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太/祖重法,如今朝堂之上, 法家一枝独秀,儒家反而没落了下去……要说这法家的兴盛, 那还得从一百年前, 咱们源江府人士徐公得中传胪、进入朝堂开始……” “传闻中仙人赠予太/祖的治世之书, 便是徐公所著……” 南朝北朝互相征战多年, 不料最后谁也没征服对方,反而相互消耗了对方的力量,最后让一个流民摘了桃子,一统天下。 这个流民,便是当朝开国太/祖。 太/祖立国号为“正”,取之“法度者,正之至也”之意。 如今,山河已被统一,再无南朝北朝之分,有的,只有正朝。 而正朝,在休养生息后,也进入了快速发展阶段。 讲完了正朝太/祖,说书先生又开始讲起了源江府百年前的历史名人,首当其冲的,就是曾任前朝中书令、又在十年前被正太/祖追封为新朝太师的徐公——徐/明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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