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那一刻,谢春山从指尖弹出一抹法术。 淡淡的荧光瞬间围绕了整个接亲大会和数百只灵鹤,将所有的雨幕隔绝在法术之外。 众人皆道大师兄果然是天纵奇才,唯有谢长行低下头掰着手指头算,今日又该消耗几枚化寿丹。 谢长行知道大师兄这是十分严谨认真,不愿意潦草行事,事无巨细的想要给萧四公子一个完美婚仪。 可他就是想不通,为了跟一个凡人成亲,怎么就值得耗费这么多? 但这些话谢长行也只能憋在肚子里,除了气恼的捶一下墙之外,也就是眼巴巴的跟着大部队往萧王府去。 谢春山买的宅子离萧王府并不是很远,虽然声势浩大,接亲人数众多。 可实际上只走了一里路便到了。 萧王府门口也挂着大红灯笼,但有眼力见的人就能认出,那两个硕大的大红灯笼还是几日之前挂上的,是东夷国准备的。 也就是说这几日,萧王府完全没有动静。 谢春山站在一群灵鹤中央,目光淡淡看向紧闭的萧王府大门。 还有站在王府门口探头探脑的观书。 一看见迎亲队伍的到来,观书两只手不停的搓在一起,有些许的紧张。 “谢道君,我们家四公子还没有起来,他平日里就爱睡懒觉,而且吧,他这个人也不太在意什么吉时不吉时的,你要不在门外等等?” 观书已经绞尽脑汁在给自四公子找借口了,怎么办,谁让四公子已经跑了。 这会儿能拖延一刻钟就是一刻钟。 “你这话说的,岂不是要怠慢我们归云仙府?” 谢长行从队伍里走出来,拿剑抵着观书的腹部。 萧王府这种待客方式真的是极其少见。 他们归云仙府来了如此多的人,不说迎为上宾也就算了,竟然还敢给他们吃闭门羹。 谢春山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每一步都踏在青石砖上,将水渍分开两边,一点儿也不沾他身上如火的嫁衣。 观书有些畏惧谢春山,往后退了两步,眼神闪躲不定。 这一切都被谢春山看在眼中。 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 只一个眼神,观书便再也不能言语,强大的威压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只有胸膛上下激烈的起伏证明他的紧张。 谢春山掠过他,推开了萧王府的大门。 大门之内早已人去楼空。 谢春山对府内十分熟悉,毕竟前世他在这个府内待了四年。 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下人的习惯,乃至于每一朵花,每一片叶,他都熟悉无比。 萧怀舟早已不在府中。 萧怀舟屋中的油灯已经有三日没有点燃,最上层的烛油上落了一层浅薄的灰。 萧怀舟怕冷。 屋中不到夏日不会断的炭火停了三日未曾燃烧,炭炉周围的青石砖上因为潮湿的雨季,微微泛着湿润的潮气。 踩上去或许还可能会滑倒。 萧怀舟屋后侧室的药膳房灶火是终年不息的。 因为萧怀舟体弱,常年咳嗽,每日都需要喝药,所以药炉上日日夜夜都会煎煮着苦涩的药汁,以备不时之需。 萧怀舟怕苦,每次喝药都要搭着蜜饯,柜子上存放蜜饯的那个木盒上,许久无人扫灰。 如今药炉冷了,木盒蒙尘。 人去楼空。 谢春山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对这些小细节记得如此清楚。 每一分属于萧怀舟的细节,他原来都不曾错过。 只是从未看清过自己的心。 萧怀舟不在王府里,至少已有三日未归。 也就是说,那日他与萧怀舟约定三日之期后。 萧怀舟就——跑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 恨了自己一世的萧怀舟,怎么会说出“这一世,请谢道君莫要负我。”这句话来呢。 他只是带着一点点期待,一点点卑微的期待。 以为等上三日,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一阵无名的哀伤漫上心头,归云仙府所有来的弟子都已经发现这一幕,每个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强压在观书身上的威压骤然一松,观书大口喘着粗气连忙跑过来:“谢道君恕罪,我们四公子实在是迫不得已的……” “他和谁一同离开了?” 谢春山的语气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带着些许暗哑。 “啊??”这话太暗淡,观书甚至没有听清楚。 “他同谁……走了……?” 谢春山又重复了一遍,依旧从这平静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悲喜。 可整个萧王府的屋檐下铜铃被风撞的吹的乱撞,发出了叮铃铛啷扰人心神的声音。 每个人都觉得这声音刺耳极了。 令人心烦意乱。 “和……和东夷世子……” 观书结结巴巴,大气都不敢喘。 四公子实在是跑得太快了,连他都没有带,反倒是将他留下来应付谢道君。 这是能应付得了的吗? 谢道君那可是个一手便能停雨的人物,观书十分操心自己的小命不保。 同时也担心谢道君一个暴怒,直接一剑斩了萧王府匾额,那可真的是无人能阻止。 然而谢春山并没有。 谢春山平静的听完这句话,一点儿别的动作也没有。 好似与他无关,又好似,抽走了他全部的心气。 观书心里暗暗叹气。 谢道君现在,就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他家四公子既然选择逃婚,那一定是因为早已对谢道君心寒了,即使谢道君选择将所有的东西全部都送进王府来,四公子也绝不会回头的。 观书与萧怀舟自小一起长大,太了解四公子的性格了。 小时候四公子很爱喝酒,也经常会去皇后娘娘的宫殿里偷酒喝,每一次都偷偷摸摸躲在膳房的灶台下,将自己喝得铭酊大醉。 四公子馋所有的酒,而四公子又天资聪明。 任何酒坊酿造的酒四公子只需要一闻便可知道由什么水酿造,在什么季节开坛。 甚至四公子还未开始入学堂读策论,就已经因为出神入化的酿酒记忆而闻名于王都。 可有一回冬日,四公子因为喝醉了没有能来得及去参加皇后娘娘安排的宴会,萧帝狠狠斥责了皇后娘娘,说她教子无方,没有能够给皇子们树立一个很好的榜样。 那日之后,四公子再也没有碰过酒。 即使他再喜欢,再贪恋。 也再也没有碰过。 四公子小时候的玩物也是。 一只纯白的波斯猫,说是东夷那边进贡来的。 四公子可喜欢了,夜夜要抱着那只猫入眠,将自己最爱吃的糕点碾碎喂给小猫。 不开心的时候,会搂着小猫大哭一场,将头埋在毛茸茸的怀里深深嗅一嗅,便可以吞下所有的苦楚重新面对幽深皇宫。 直到。 那只小猫某日不知为何发了疯,将在花园里散步的明贵妃给抓伤了,明贵妃当时刚好身怀六甲。 即使太医连夜拯救,也挽回不了那个孩子化成了一滩血水的结局。 那一夜四公子抱着小猫跪在大殿前跪了整整一夜,安静等着禁足和处死小猫的旨意。 四公子没有挣扎,也没有歇斯底里。 他沉默的回到宫里,将自己所有的积蓄全都拿出来,买通了要处死小猫的太监。 他为了那只小猫抗旨不遵,欺君罔上。 四公子努力救下了那只小猫。 可他并没有将小猫带回来,而是转身让观书送去了宫外的人家。 从此之后,四公子再也没有问过关于那只小猫的消息。 一个字也没有问过。 所以观书太了解四公子了。 四公子说不要了,那就是真真正正的不要了。 甭管四公子曾经有多喜欢这件东西,多依恋这件东西。 说丢那就是彻彻底底丢了。 一丝一毫都不会回头。 谢春山接收完萧怀舟真的跑了这个信息之后,语气十分平静:“我先将东西放下,你给他们带路。” 像是以主人之姿在交代事情。 观书不忍心戳破谢道君的面子,只能沉默的垂头应了。 又忍不住用不忍的眼神看向谢春山。 谢道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四公子放弃了吧。 路上静悄悄的,刚才簇拥在萧王府门口密密麻麻的人,此刻全都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谢春山身上。 一身如火嫁衣,落寞而倔强的站在原地。 今日因为是接亲,所以谢春山并没有配剑,两只手空落落的放在身侧。 他本就生得眉目清隽,淡若远山,如今因为一身红衣的缘故落魄站在雨中,好似一个被拉下神坛的谪仙。 风流皆不在。 被弃于红尘之中,天地之间。 唯剩孤寂。 萧怀舟同故里祁走了。 在他们约好的第三日。 他带着十里红妆,千只灵鹤,还有两世的歉意,去接一个不会再出现的人。 一场春雨拂过,淋漓爱恨交织。 唯有谢春山一人站在原地,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 他从站立的姿势侧过身,用生涩的声音对着归云仙府的弟子们道:“你们先将东西放进去。” 灵鹤振了振翅膀,衔着无数聘礼和天材地宝飞入萧王府。 观书也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的归云仙府道长们鱼贯而入。 将原本十分开阔的萧王府摆了个满满当当。 谢春山是最后一个踏进去的。 他手中捧着那件亲手织就的正红色嫁衣。 嫁衣上翻飞的凰鸟,与他身上嫁衣裙摆处绣着的凤鸟交相辉映,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谢春山捧着嫁衣,一路走进了他曾在萧王府住的主殿,然后将嫁衣的托盘妥帖安置在书案上。 书案上陈墨已干涸,起了一层带着光晕的墨皮,连毛笔也被搁置在一旁没有清洗。 而空荡荡的桌案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封封好的信笺。 封印上着墨:“和离书”三字。 谢春山的手还没有来得及离开摆放嫁衣的托盘,便被那托盘压了两根指节在下面。 但他浑然不觉疼痛。 “和离书”三个字,分明是黑色墨水写就,却不知为何刺眼的狠。 只肖多看一眼,就会觉得眼眶发涩发酸…… 谢春山没有打开看。 那夜萧怀舟在他面前十分乖顺,连在婚书上按上手印都没有拒绝。 却原来早已备下了和离书。 谢春山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何为真正的因果。 不仅仅是白纸黑字写在道经之上,简简单单十四个笔画。 墨痕染纸,透的却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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