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归云仙府都知道,那场洪水一直是谢春山不能触及的禁忌。 也是谢春山灵府破碎的缘由。 可这一次谢春山似乎并没有把心神放在那场洪水上。 他眉眼浅淡,目光落在琴弦之上,久久不愿离去。 谢长行咽了一口口水,不敢相信自己的接了话茬子道:“师兄是有什么未了的因果?若是因果未了的话,确实会影响大道飞升,师兄欠了什么因果?” “若有人因你而死,该如何了结?” 谢长行一脸懵逼:“自是以命抵命……师兄你该不会!” 马车悠悠,谢春山却再也没有回话。 一路无言,缓缓向城外驶去。 原本苍梧大道上还有一些萧条,可渐渐的越靠近城门,路上的百姓便多了起来。 只不过这些百姓的穿着都破破烂烂的,像是流离失所许久的模样。 “奇怪,这大雍朝王都可是最繁华的城池,怎么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乞丐?” 谢长行一下子捏紧手中长剑。 其实在大雍朝王都之内,谢长行倒是没有什么害怕的。 毕竟修仙之人在王都内都不可以使用法术。 所以单凭一手剑术的话。 这天下无人能出谢春山左右。 谢长行自然是不担心自家师兄的安危。 可是一旦离开了王都,离开了禁用法术范围。 也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置大师兄于死地。 谢长行难免紧张。 谢春山紧紧盯着那群涌进来的难民。 难民们衣衫褴褛,手中举着破碎沾满泥土的粗陶碗,脚上连一双鞋子都没有,就这么赤着脚,湿漉漉的踩在青石砖上往城里走。 大雨连绵,青砖路滑。 可他们却朝着同一个方向,满含期待的前行。 直到一阵马蹄声惊破了这一份静谧。 有官员手持檄文,枣红色骏马四蹄踏过水迹,与谢春山的马车擦肩而过。 “萧帝有令,四公子萧怀舟已与东夷联姻,凡婚期之内城中四处,皆可接纳流民,布棚施粥,普天同庆,保尔等安康!” 谢长行伸手掀开帘子,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怪不得马不停蹄把你送走,原来转身就另寻新欢去了,怕是得罪那位东夷世子这才匆匆忙忙遣送师兄啊,真是个浪荡子弟,师兄你说……” 谢长行回头,发现谢春山好像下定决心一般,语气温柔而坚定:“去归云仙府。” 谢长行目瞪口呆,刚才不是还在游说来着,这就改变主意了?? 却见谢春山将那把月琴妥帖安置好,如同稀世珍宝一般交到他手中。 “若我不能归来,此琴与我同葬。” …… 帘外细雨潺潺,枣红色骏马踏水疾驰而过,拖着一厢暗青色车厢迅速消失在城门的方向。 由于雨幕细密,大多人都躲在油纸伞下。 所以没有人看见这辆马车在离开城门的一刹那就消失不见了。 千里缩行遁地之术,只不过弹指一瞬间,载着谢春山的马车便出现在一座白云旷悠的山脚下。 别处都是春雨绵密,唯独此山处,晴空万里,无风无雨亦无尘。 往上看,是千尺台阶直入云霄,若是单靠人力爬上这些台阶,怕是需要耗费几天几夜的时间。 而马车停驻在那,原本载着人的车身一轻,车中早已人去楼空,徒留一匹枣红色骏马在树前喷仰鼻息。 顺千尺台阶而上,‘归云仙府’四个挥斥方遒的大字,浩然古朴地屹立在山门前。 雕着符咒的木质山门被一阵风从外而内推开,就见门内有道童抑制不住语气里的兴奋,一路冲到两仪堂前,急匆匆行了个跪拜礼仪:“祖师爷,大师兄回来了!” 两仪堂乃是归云仙府府主议事的厅堂,平日里长屿老祖也会在这里领着众弟子入道。 因为归云仙府一众弟子皆是长屿老祖领入门的,所以大家皆称长屿一句“祖师爷。” 小道童冲进去的时候,长屿老祖正在跟诸位弟子讲经道。 他身着一身紫金色的道袍,须眉白发,看起来已有数百岁了。 正在听讲经的小弟子们听见“大师兄”三个字,全都失了继续的心思,一个个仰起脖子往堂前看。 只有长屿老祖捋了捋自己的白色胡子,语气高远道:“他知道错了吗?” 雀跃着跑进来的小道童被这句话问的有些懵,挠了挠脑袋思索了下,这才悻悻道。 “大师兄好像……往洗心池的方向去了。” 洗心池!!! 在座的所有弟子全都倒吸一口气,纷纷站起来,面面相觑却不敢吱声。 洗心池在归云仙府算是半个禁地。 为什么算是半个禁地呢? 因为洗心池是归云仙府历代祖师爷和宗主的埋骨之地。 祖师爷便是为所有弟子传道授业解惑之人,只管道内的事物,不参与任何与大雍朝之间的往来。 而宗主,是执掌归云仙府生杀大权之人,平日里也会负责和仙门之外的其他人打交道。 所以当位高权重的祖师爷和宗主逝去之后,便会将他们坐化的尸骨埋入洗心池。 那些没有能够飞升成仙而残留在人间的强大灵力与怨气,日日夜夜纠缠在洗心池之中。 得不到疏解,便会作祟。 洗心池之所以名为洗心,就是因为进入此池水之中的人可以洗涤内心,真真正正面临自己内心所有的东西。 也包括前世今生。 没错。 洗心池中的强大怨念,可以让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往来三世,而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前尘往事应当是如过眼云烟。 若是入了洗心池,看清了前尘往事,要么就是道心坚定,不为所动,一身道法自然得以大成。 要么便会滋生心魔,自此之后沉溺于过往,再也不可能从洗心池中出来。 只会一日一日在池中轮回,直到生死混淆那一天化为枯骨。 为洗心池中多添一缕怨魂。 谢春山要去洗心池这个消息,几乎可以说震惊了整个归云仙府。 等长屿老祖飞到洗心池的时候,洗心池周围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归云仙府的弟子。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盛景,还是谢春山被长屿老祖一剑穿透灵府,废去全部功法的时候。 谢春山没死,众人心知肚明。 是因为长屿老祖不过是想给自己的徒弟一个教训。 毕竟谢春山是谁? 是归云仙府数千年来,唯一有机会飞升成仙的天纵奇才。 长屿老祖绝对不舍得毁了这样一个天才。 所以选择了小惩大诫,将谢春山废了丢到人间去,感受一下人世间的悲苦。 虽然不明白谢春山与长屿老祖之间到底因为什么事情闹到这般地步。 可今天谢春山忽然回来,招呼都不打来了洗心池。 吃瓜群众表示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长屿老祖飞升绕到众人前面,暮光森冷的盯着洗心池旁那个雪衣涤尘的道君。 谢春山身上穿的单薄。 洗心池上不停翻涌上来的寒雾熏染着他脸上如瓷如玉的肌肤。 他一言不发,携霜沾雪,身姿笔挺站在池水边,望着碧波荡漾的池面。 终是长屿老祖先开了口:“一入洗心池,虽可知前尘往事,但你对那场洪水执念如此之深,你若入了洗心池,会死无葬身之地。” 长屿老祖道行高深,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如洪钟一般穿透山崖,震荡在所有人的心头。 “大道无情,凡修仙者,不该念念不忘,自寻死路。” “我心中有惑,则道心阻碍。” 这句话当初长屿老祖将谢春山从凡间寻回来的时候,谢春山也曾这么对长屿说过。 后来…… 后来长屿老祖便罚他在思过涯待了百年。 百年之后,谢春山依旧执念于此。 这才有了后来的仙骨尽碎,灵府破裂之苦。 此时,众弟子看到谢春山又提了这句话,一个一个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言。 长屿老祖上一次还没有能原谅大师兄,大师兄又来了这一出。 果然,长屿老祖话里虽然听不出多少震怒的语气,可威压却一重一重而来,重重叠叠直往谢春山而去。 在归云仙府,长屿老祖素来是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 千百年来,也就只有一个谢春山会忤逆他。 风将天上的云吹过,落在谢春山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谢春山岿然不动,长屿老祖的话如云过耳。 “我今入洗心池,只为一人。” 等到谢春山的话音落下,洗心池前方已失去了那个白衣道君的身影。 如同一片雪花坠入万丈深渊,那些深蓝色的湖水如同有生命一般,向上攀岩出灵力交织的手臂模样。 一层一层将落入洗心池中的人重重围困住。 每一层灵力凝结成的手臂攀上谢春山的衣服,便将那块衣服灼烧起来。 分明应该是蓝的深邃的湖水,此刻却在谢春山的周围燃起了像红莲业火一样的东西。 阴风过处,好似有万千怨灵在池中回旋着,哀嚎着,想要将进来的人拖向深渊的最深处。 万劫不复。 有点点光华从谢春山的身上散开,与那些肆意挥舞的鬼火融合在一起。 大家眼中肉眼可见的可以看到谢春山身上骨血一寸一寸被吞噬。 每沉入洗心池一分,身上的血肉便会消融一分。 而肢体之下,不过片刻工夫便已经成为森森白骨。 “……大师兄!” 谢长行在岸上徒劳呼喊,却有心无力。 池中的白衣道君轻轻阖上双目。 看见前世。 有许许多多曾经在记忆里支离破碎的画面。 而那些画面所组成的光晕如同一幅幅画卷呈现在他面前,逐渐形成一个完整无缺的故事。 故事里却只有一个主角。 就是萧怀舟。 他回到了落雪的苍梧大道上,形形色色的路人路过他,却不敢相救。 直到晨光微熹,那个身着青碧色衣衫的病弱少年,一边咳嗽一边踩着雨雪的泥泞,语气急切:“你没事吧?” 这是初遇。 他当时双目尽盲,也就没有能看见少年对他的一眼万年。 后来少年将他带回了府里,亲力亲为精心照料。 少年分明是千娇万宠养大的,在他面前却总是小心翼翼揣摩他的喜好,生怕惹他不开心。 那时的院子安静的很,每日晨起就能听见少年叮嘱下人,不要扰了道君清静。 每晚的月色虽然看不见,可伴着月华升起的,总是远处八角亭下悠扬婉转的月琴声。 谢春山第一次感受到了不同于归云仙府的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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