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泄洪般灌入他的身体。 他想哭、又想笑。 怪不得,自那日之后,他搅得整个天鸣山庄上下一团鸡飞狗跳。 全庄上下都在背地里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成了薛竟谦的舔狗,三不五时就去找薛竟谦,拼命给人家送东西。还说要人家眼里只能有他一个,说自己要嫁给“阿佩”。 老庄主一怒之下罚他跪了三天祠堂,还将薛家女儿许给了他。 他不肯,绝食相逼。最后还是薛竟谦来找了他,让他娶其妹薛翊环。 水滴声愈发急促,眼前似乎有水汽弥漫。 他觉得脚底发冷,似乎整双脚都已经被水浸泡,而原先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也变成了汩汩的流水声,似乎在往他身遭涌来。 薛家别院大堂中。 “不好……”赫连幕克制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扶着桌子,眉头紧拧。 “怎么了?”薛竟谦惶急瞪着他询问,“还是没办法让他恢复记忆吗?” 赫连幕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这倒不是,只是,幻境不受我控制了。赵铭之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赵扬的感受并不好,他的小腿肚也在变得刺骨冰冷,他能隐隐感觉到水流在他的脚踝间流窜,膝盖以下似乎都被水泡着。 可眼前的景象却是悬崖峭壁,日挂中天,太阳晒得他头顶发烫,全身上下被割裂成了两块,分处冰火两重天里。 崖底隐没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同他长相一般的那名青年站在峭壁之巅,正挥剑同一个靛青短打的人奋战厮杀。 那青年剑法招招狠厉,丝毫不留退路,但凌乱不堪,仿佛只为了发泄。 他双眼猩红,已是杀得入了魔。 背后的空门大开,靛青衣那人只消举剑刺向他后心,就能一箭穿心,让他血溅当场。 而父亲的灵位被他端正地置于旁侧的一方巨石之上。 “铛”的一声,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弧,被打落到了山崖之下。 身披白麻孝衣的青年跪在崖前,颤着肩膀哭得涕泪横流:“我要去斩杀魔教……为父亲报仇。” 靛青衣人一步一脚印走上前来。 赵扬这回看清了,竟然是陆管事。 陆管事一头鹤发包在靛青色的发巾里,悲伤甚至带着些怜悯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你这样直接闯去魔教不啻于去送死!可你认为这样死的值得吗?!”陆管事痛心疾首吼道,“你连杀父凶手到底是谁都没有弄清楚,更遑论报仇?”说罢,便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了跪在地上的白色孝衣的青年面前:“这是庄主临行前托我保管的手书,说……”他叹了口气,“说若他有不测,让我将此信交给你。你自己看看吧。” 青年接过那封信,颤抖着双手拆了好几下才将那信拆开。 他亦记起,便是通过这封手书,他才得知,父亲之死,另有隐情。 原来朝廷想在江湖中渗透自己的势力,妄图插手江湖诸事,于是当今圣上下了一道密旨,要求宣见当世第一大庄天鸣山庄庄主赵闳,希望赵闳能够作为朝廷穿插在白道中的傀儡盟主。 然而赵闳嘴上虽应承下来,心里却是不满朝廷横插一脚管起江湖之事的。 皇帝命赵闳结武林盟,剿灭魔教,以便收归魔教在西域的势力,收归其在边境之地的门路。可赵闳却不愿做朝廷的棋子,更不耻朝廷肆意掀起江湖动荡的行径,因此想尽办法拖延,终于惹怒圣颜。 父亲写道,皇帝终于发怒,宣召见他,他自知此去即是鸿门宴,可圣旨下令他却不得不从。 但纵然是皇宫内院,凭他的身手,想困住他亦不是易事。 皇帝将他召去皇宫,怕也是留了后手。如今他不愿做傀儡,朝廷很可能会另扶植新的傀儡,恰巧近两年朝中出现不少官员莫名横死。他怀疑,很可能与新扶植的傀儡有关,并且那人应极擅长下毒。 “此去凶险。朝廷欲挑起黑白纷争,坐收渔翁之利。吾儿切要小心,勿让其诡计得逞。” 父亲含泪写下的血书,似重锤般字字敲在赵铭之的心上。 悬崖之上,赵铭之孤单的背影久久地在崖前跪着,崖风掀起了他的衣摆,仿佛风再大一点就会将他整个人刮下悬崖。 赵扬看着赵铭之细细地呜咽着,抽泣声混入呼啸的风中穿山入崖,吹散了崖底的雾气。 白衣青年“啊——”地放声咆哮,对着崖底,声嘶力竭。 记忆如冷风,绵绵密密地灌入他的脑海中。 当初赵铭之只听说父亲是在归家途中遭遇不测,暴毙皇城郊外。 据当时陪同在父亲身侧的鲁长老说,当初确有魔教打扮的人路过——在他去林中猎取猎物的时候,看见的。可等他回到两人分别的小溪旁,却见父亲身中数剑倒在了溪边血泊中,不治而亡,因而猜测,父亲是被魔教图谋杀死的。 而如今看来,将父亲毒杀,栽赃给魔教,引得白道围攻魔教,想要一石二鸟的,竟然是当今的皇帝。 赵铭之回到山庄之后,陆管事即传信给二院五堂——复仇魔教的计划暂停。 眼前的场景又一变换,却是郁郁葱葱的茂密树林中,掩映的一方亭角。 林中树木葱茏,生长旺盛;亭中的那人却一脸枯相,毫无生气。他一身黄色明亮耀眼,木然地伸手接过飞鸽传信,是武林众人推选他为新任的武林盟主的消息,说要为老盟主报仇,想借由天鸣山庄的力量围攻魔教。 身着黄衣华服的青年自嘲地笑了笑,那笑甚为凄凉。 赵扬能够感应到青年心中的绝望。 终日郁郁寡欢,食不下咽,借酒浇愁。 他不愿受命于杀死父亲的朝廷,却无法为父报仇。 江湖要让自己当替死鬼盟主,却无法拒绝,身不由己。 自己一心爱慕青梅竹马的阿佩,却爱而不得。 就连父亲遗愿要自己娶的新娘,也想要杀了自己。 一件件,一桩桩,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蚍蜉又怎能撼得动大树? 一杯毒酒,一醉万事空。 水似乎已经漫入了他的脖颈,全身浸在一片冰凉里。 赵铭之不想活了。 可他……不想死。 他记起了原主所有的记忆,替他重生这一遭,虽是磕磕绊绊,又作死了好几次,可欢乐是大于困苦的。 他身边有同为穿越者同盟的叶先圻,还有忠心耿耿的阿云、阿顺,还有…… 不知怎么的,他的脑海中竟然蹦出了……谢逢? 他看着眼前幻出的那修长身影,眉目清冷的锦衣华袍的青年,蓦地吓了一跳。 他怎么想到了谢逢?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同赵铭之不同,他不执着于报父仇,不想当武林盟主就不当,不想娶薛翊环就休掉,他对薛竟谦更没有执念。 穿书这一遭,重走一世,有这么多真心待他的人,他还想活! 他必须出此幻境。 可是,要怎样才能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第60章 终化误解 【命格酱!我这次又要死了么?】 “呲呲——”的忙音,偶尔蹦过来几个音符,听起来是信号不良:【无需……忧,……人……帮……】 【……】 赵扬感到脑门上的青筋都要暴起了,头上却传来轻轻碰触的两下。 之前在山洞中收养的纸人滑到他眼前,对他点了点头,便张开双臂,飞向了半空中。 他拨开双臂费劲地向那划,可身体传来的感知却告诉他,水已经漫到了嘴边的高度。 【命格酱,我不会水啊,你会保证我不死吧?】简直欲哭无泪。 【只……划破……便可……】 擦,报文加密都没这么难破解好吗! 手突然触碰到一处坚硬的石壁。 怎么会?眼前明明是空气,为什么会有一堵墙? 纸人已经飘到了长亭的一角,停在那里,歪着脑袋,双手指向了一点。 是说……划破那里么? 赵扬从腰间摸出思逢剑,拼尽全力划了过去。 剑气猛烈撞击在那角,发出铿然巨响。 这一剑,仿佛唤醒了他对武功招式的所有记忆! 他熟稔地举起剑,一旋,再一个突刺,一招“天舞流星”挟着万千的咻咻声,噼里啪啦在半空炸开了花。 而天空那角在他无休止的暴轰之下,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身下的水已经漫入了他的鼻尖,他仰起头,尽量让空气能顺畅吸入口中。 眼看缝隙越劈越大,赵扬拼尽最后的气力,一道白光携着雷霆之势“砰”的一声炸响在那裂缝之上。 随着白光渐渐隐没,那撕裂的天空之处闪现出一道天青色的亮光。 刺眼光束闪得他一阵恍惚,鼻腔里已经灌满了水,快要窒息…… 却听訇然一声巨响,眼前,水花四溅碎为了漫天星辰,撕开那条天空的口子,露出巨大的空洞。 薛竟谦就站在那片天空的裂洞处,挥剑破开水雾,钻入他的面前。 他这才看清,他是在一处昏暗的水牢里,水牢被劈坏了一角,汩汩的水正迅速沿着裂口流逝。 而薛竟谦拖着剑立在他的正对面,看上去一脸狼狈、仓皇失措。 对方吃力地拎剑上前,却还没走一步,就是一个踉跄,撑剑半跪在水中不住咳嗽。 “还好……咳……赶得及了。” “差一点点……我……若……咳……” “总算……没晚。” 水只有脚踝的高度了,赵扬气力早已耗尽,没了水的支撑,身子勉强倚靠在水牢冰凉的石璧上,大口喘气。 不只是身体,心里也像被榨干了一样,又疼又苦。 “赵铭之”的记忆在他身体里叫嚣。 愧疚、无力和仇怨混着薛竟谦的咳声,密密麻麻地在他心里,丝丝绕绕越缠越紧…… 薛竟谦咳了好久,终于咳完,将剑拄在地上,勉强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挪到他身边,靠在他身上,沉沉地喘气。 赵扬衣衫全都湿透了,一丝丝、一缕缕,黏腻地粘在身上,薛竟谦靠过来,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相贴的地方透来丝丝暖意。 他缓缓转头向对方看去,不想对方面容一恸,眼中竟溢出晶莹的泪光:“你都记起来了?” 他脸上表情这么明显吗? 赵扬只怔怔地看着薛竟谦,不说话。 当日落水之事,确实是赵铭之对不住薛竟谦。却没想到,对方却不计前嫌,还一而再、再而三救他。 薛竟谦泪中带笑,抓住他的手:“太好了,你都想起来了,阿扬……” 阿扬? 是在喊赵铭之吗? 可是赵铭之已经死了啊。 赵扬心里能清楚感受到,“赵铭之”气恼自己害“阿佩”落水,落下顽疾,一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也不敢同对方吐露真情,一生都活在愧疚中,一生都在设法讨好对方。对方越是不怪他,他就越是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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