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去送信,一来一回,若是百里昀够快,最迟三日应该能到京城。 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秦姝意走出书房,又看向关着门的卧房,顿足片刻,终究还是推开了门。 依旧是轻车熟路的动作,她轻轻上前试了试青年的体温,兴许是这几日照料得当,原本高热的体温现在已经降了不少,呼吸也平稳。 少女端详着他,由衷感叹这人的骨肉得宜。 青年纤长浓密的睫毛在日光的照耀下宛如透明的蝶翼,鼻梁高挺,伸手上去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挺直的鼻骨,薄唇彷佛院中开得正盛的桃花花瓣。 面色虽有些苍白,却为他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美感。 秦姝意侧了侧身,直视着窗外的日光,正午时分,日头最烈,照得她眼眶发酸。 少女伸手遮在眼前,复又闭上双眸,转过身子。 她握住青年安放在一侧的左手,掌心相贴,而后微微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贴上他微白的唇。 落下绵长而清浅的一吻。 秦姝意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脑海中却一片空白,眼角垂下一滴泪,直直地坠在青年柔软如绸缎的黑发间。 良久,她直起身,正要撤回手时,却发觉青年握得极紧。 秦姝意微怔,但她很笃定,眼前的裴景琛还没醒过来,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她的眼眶越来越酸,只觉得心如刀绞,使力抽回手,又连忙将青年的手放回锦被中。 她匆匆站起身,又收好一边妆台上的两幅卷轴,随后几乎是逃一般的速度走出房间。 秦姝意不敢再有丝毫停留,出来后,她站在门口拂去眼角的泪痕,平复好心情这才面色从容地往前厅走。 这是最后一面吗?一入宫门深似海,宁婕妤来者不善,局势风云变幻,她还能再见到宫外的一番天地吗? 前路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宁婕妤为何要突然让她进宫,还有那个落在萧承豫手里的虎符......桩桩件件,疑窦丛生,她却一概不知。 只能被逼着走上前,与之周旋。 这些日子她都呆在国公府里,对于皇宫里的消息反而知道的没有那么灵通,只隐约明白高宗卧病在床,裴皇后在承乾宫侍疾。 郑淑妃此人是个直肠子,心里向来藏不住事,就算再有野心,她的儿子桓王也是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自立了皇储以来,郑太傅的党羽被严加管控,郑太傅本人又上了年纪,有些事终究是力不从心。 可是关于宁婕妤,她却没有听到高宗有任何制衡的举措,想来皇帝或许是觉宁婕妤母子人微言轻,此生最大的殊荣也不过是个藩王和太妃。 可唯独这对不让他费心的母子,才是真正的中山狼。 秦姝意也曾问过裴景琛,不若就此将这群人的真实身份捅出去,也能在高宗心里埋个怀疑的种子,日后处理起来也方便些。 可是世子却面色沉重地告诉了她其中的纠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帝如今身子骨愈发孱弱,自然也不愿意再妄造杀孽。 何况,彼时他们手中还没有最直接最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宁婕妤和赵姨娘就是当年逃出去的赵家人,若是就此打草惊蛇,只会引火烧身。 想的再坏些,倘若赵家姐妹趁高宗心思不定之时,做出以死明志之举,高宗怜悯她们所表露的“忠诚清白”,自然也不愿再查下去,只会囫囵了之。 可是那时候,贸然将这二人身份捅出去的世子夫妇,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也会牵连东宫和尚书府,成为高宗怒火的发泄口。 所以从扬州回来后,哪怕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心知肚明,眼前的赵家姐妹分明就是逆贼余孽,却不能走露半点风声,只能暗中查探相关消息。 今日宁婕妤宫中女官进府,在秦姝意意料之外,可细细想来,却也是另一种程度上的情理之中。 现在人证物证都在她手里,宁婕妤就算知道自己在扬州豢养的“聚宝盆”赵永已经不知所踪,却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 宁婕妤能猜到赵永下药败露,必然被裴世子带走,再加上裴景琛现在还昏着,最好的选择自然是绑走他的世子妃,先行审问。 若是秦姝意回答一概不知也无妨,左右扣在宫里就是一个活人质,等那位世子醒过来入宫要人时,宁婕妤自然也能问出赵永的下落。 “要是没嫁给你就好了。”少女顿足转过身,不舍地看了一眼身后花草繁盛的庭院。 不嫁给他,他就不会有软肋,也不会再受人威胁。 虚空之中,她长叹一口气,回到正厅时脸上却早熟练地换了一副笑盈盈的表情。 “有劳素音姑姑久等,即时入宫吧。”
第88章 出府后, 她正要攀上家仆早已备好的马车,素音姑姑却凑了过来,语重心长地开口。 “世子妃有所不知, 如今宫中亦是草木皆兵的时节,从外面来的马车一概严查审问, 连外城都入不得了。” 她一面说, 一面伸手指向另一辆停在对面的马车。 “外城到内殿还隔着好长一段路,世子妃金尊玉贵, 劳累不得,奴婢已经为您备下了马车。”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秦姝意同样推脱不得, 只得佯装一副乖顺的模样,热络地挽上女人的胳膊,赞道:“瞧我这记性, 还是姑姑您想得周到。” 这样说着, 脚尖一转, 果然也是朝着素音提前备好的马车走了过去。 少女姿容俊俏,夸赞起人时嗓音脆甜, 彷佛掺了一把蜜糖, 一双桃花眼亮晶晶。 不过两句话也赞的素音面皮微红, 笑着将她扶上马车。 只是将人迎上去后, 素音却没有同这位世子妃坐在一处, 反而随轿而行。 此番安静下来, 也算是办妥了娘娘交代的事情,她心中虽对马车上的少女略存愧疚, 却还是对主子的忠心占了上风。 倘若这世子妃到了漪兰殿反应过来,真的要怨怼, 就怪她自己吧,谁让她嫁了个处处同三殿下争抢风头的夫君呢? 裴世子沉寂多年,分明是个纨绔浪荡子,如今却也渐生野心,想要分得这朝堂的一杯羹? 简直是做梦。 秦姝意独自坐在马车里,也乐得自在。 她并未掀开一边的车帘,仅靠耳边的人声就能揣测出马车行走的方向和此时的位置。 打铁的声音,火花刺啦刺啦,这是北街的黑桥打铁铺。 掌柜的锻造兵器是京城一绝,然而在独女出嫁后,他却再也没有锻造过兵刃。 只道杀孽太重,要为女儿祈福积德,日后就当绝了这门手艺,只造些无伤大雅的日常炊具。 少女摩挲着深藏在袖中的短刀,她还没问过裴景琛,这把刀究竟是从何得来? 她还没说过自己很喜欢这把匕首。 琴声悠扬,混杂着琵琶声和女子低声的吟唱,进了西巷口,这是一个外来的戏班子。 戏班班主是个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女人,为人麻利爽朗,刀子嘴豆腐心。 这些年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孤儿,供他们学门手艺,也是给自己一口饭吃。 琴声铮琮,秦姝意合上双眸,脑海中彷佛出现了那把在火海里烧成灰的七弦焦尾。 她还没收到裴景琛送来的琴。 人声愈发嘈杂,满街飘来香甜细腻的糕点甜香,进了主街,前面不远处就是皇宫外城。 栀春坊外还是这么热闹,店铺外等着的是形形色色的百姓。 有为家中孩子带上一份牛乳糕的父母,还有新婚燕尔,顶着日头给妻子买上刚出炉的桂花糖饼的男子...... 她蓦然想起扬州客栈里那碟菱粉香糕,比京城的任何一家糕点铺做出来的都要细腻绵长,菱芽清甜,在舌尖回味。 裴景琛曾许诺要带她再去一次扬州。 车帘被吹开一角,秦姝意看见人们脸上满足的笑,一时间愣了愣。 从小父亲便教导她和哥哥,天下江山,山清水秀,可论起最美的,当属于天地之间应运而生的人。 人之美,便在于他们能跑能走,知道七情六欲,会哭会笑,而非只是靠本能乞食而活的流浪猫狗儿。 她那时还小,想不通这其中道理,只觉得父亲这话颇没道理。 他们一家外放以来,多的是被人白眼的时候,尚在幼时,她就明白了趋炎附势的意思。 重生以来更是如此,她心中揣着心事,从不敢与人道,每每看起身边的人,也是拿着十二分的小心谨慎。 现在前路迷蒙之时,却似乎骤然开了窍。 苍天四野,偌大的一片江山。 倘若真的掀起战乱,硝烟四起,纷争不断,这群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又能逃到哪里去? 终究是自己的故乡,想来也是安土重迁,不愿离去的。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马车缓缓地驶入青石砖铺就的外城。 秦姝意敛眸,听着耳边车轮轧过砖面的细微声响,指尖微微发凉。 快到五月了,再过两个月就是农忙的时节,若是此时闹起战乱,粮田荒废,随之而来的只会是大面积的饥荒,甚至是瘟疫。 暑热时节,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会有多少人活活晒死在逃命的路上? 裴景琛在扬州恐吓杨太尉时说过的那些话或许要应验了,却不是应验在边关失收的战场上,而是应验在本朝皇子兄弟阋墙的不轨惨剧之中。 大周倾覆、民不聊生、易子而食...... 秦姝意的手愈来愈凉,外面的和煦热意也没暖上半分。 良久,她只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无妨,还未到绝境。 三日,最多三日,援兵将至。 百里昀说过他会出兵,哪怕只是为了他的心上人。 这是明昭心心念念的家国,这里还有明昭的父皇母后、两位兄长,爱屋及乌,他既不愿让公主落得郁郁而终的结局,自然会鼎力相助。 百里昀之前,还有奉命守在西郊大营的宋督尉和顾校尉。 就算萧承豫要动兵,也要颇费一番功夫。 只要她坚持三日,稳住宁婕妤,日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哪怕裴景琛没醒过来,也好。 左右东宫里还有个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兄长手中人证物证俱全,届时将整理好的证据上报,高宗自然明白该怎么办。 无论世子是睡着也好,养病也好,只是千万别再为她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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