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孩子们大了吵着闹着要改小名,却也都被墨君漓轻飘飘一句“没进玉牒成大名就不错了”给堵了回去。 长乐四十一年八月中秋。 太子府内,云璟帝双手抱胸绷着老脸,一言不发地盯着不远处他那捧着茶盏、眼神犹自不住乱飘的好大儿,眼神幽幽怨怨。 年过花甲的老皇帝身子骨仍旧硬朗康健,自皇城一路跑来太子府中亦能一口大气不喘。 墨君漓瞅见自家老子这副模样便觉着头皮发麻、脊骨生寒,走神间,那边的墨景耀缓缓蜷起指头,勉强勾出个自认和蔼温柔的笑,而后冲着青年试探性地开了口:“我说,阿衍啊……” “不登基不上位没浪够要养娃老头你管着挺好哒!”墨君漓应声一个哆嗦,下意识张嘴倒出了一串话。 冷不防被人堵了正着的老皇帝闻言登时炸了毛,继而气急败坏地一把扔了手中茶盏:“不是,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我让你登基是要害你咋的,咋我一跟你提这话题你就给我找出来这么多理由,天下瞄着那九五之位的人不知凡几,这皇位究竟是烫手还是烫脚?” “它烫屁股!”墨君漓斩钉截铁,“得了吧老头,那狗位置劳心费力又耗命的,外人想是外人想,咱爷俩到底想不想你心知肚明——别你自己活干够了就想坑我,告诉你嗷,没门!” “没门听见没,没门!” “呵忒!你老子坑你那是天经地义——我今儿还非坑定你这小兔崽子不可了!”墨景耀冷哼,当即两手叉腰,仰着下颌立起身来,立志从气势上先碾过自家儿子一头。 “再说了,那狗屁皇帝老子都当了四十多年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如今怎么也该轮到你小子倒倒血霉了吧?” “啊这,老头,我觉得我还能挣扎一下。”青年抖着眼尾摸鼻望天,“孩子们的年纪都还太小……” ——他要照顾孩子,一时半会没空登基管天下,啊哈。 “我呸,那俩小的过了年便三岁了,狗蛋也眼瞅着就要七岁了,这还小什么小!”老皇帝咬牙切齿,“而且这话你不提出来倒还好,一提出来我这真是嗷嗷冒火!” “他|娘的,当年你刚封太子那会你说天下未定、不宜动荡社稷便也罢了,后来天下平定,你又说自己新婚燕尔,还想多玩两年——” “我那会寻思着你跟阿辞这些年忙里忙外,既要斗法又要打仗确实是不大容易,便安生放了你三年清闲,结果三年之后呢?你丫竟然推脱说刚有狗蛋,想在家待着陪孩子!” “我本来没想鸟你,但转过头来一琢磨,又觉着孩子刚生下来的头几年的确重要,我当年政||务繁忙没顾得上你和乐绾,已算是极为失职,这会子当了祖父,自然也不想让你来日心下留有遗憾——” “然后我就又答应你了。”墨景耀捏着老拳,指骨咔咔作响,“妈的,我满以为这样三年过去,你肯定能乖乖滚过来拯救你可怜的老子,甚至都美滋滋地拉着你老丈人他们畅想起退位以后该怎么尽享天伦之乐了!” “结果!你告诉我!阿辞又有喜了!” “我去你大爷的墨君漓,三年完事又三年,三年完事又三年,你这都他丫硬生生拖了四个三年了,还想拖?” “十二年了,阿衍,温老二的脑袋都不秃了,老六的儿子都会满地乱跑了,你丫还在当太子!” “——阿衍,当了十二年的太子你这还没当够啊?!” “还有你那几个崽子的名字——” 老皇帝吹胡子瞪眼,龇牙咧嘴:“狗蛋,小宝,二蛋!”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正经人能取出来的名字吗?” “小宝一个女娃就算了,那狗蛋和二蛋又是怎么回事?” “他喵的,当初要不是你老子我连夜翻书给狗蛋起了个正常名字,那倒霉玩意就要进族谱、入宗祠,上玉牒啦!” “墨狗蛋……墨狗蛋?你这脑袋里到底塞了多少浆糊才能想到这玩意儿!荒谬,简直是荒谬!” “不行了,越说越气。”墨景耀气呼呼地拍了巴掌,衣摆一提,一屁股坐上了门槛、守死了厅中大门,“阿衍,跟你说,今儿你要是不给我个合理答复,我今天就坐在这不走了!” “诶~老头,你这说着说着怎么还耍上赖了。”墨君漓见状不由诧然瞠目。 饶是似他这般无耻之人,这会也没能想到,自家老子竟想得出来这么臭不要脸的鬼办法——堂堂一国帝王,坐在自己儿子家大厅门槛上放赖这又算是什么说法? 他虽不怕丢人,却也控制不住由衷担心起他老子的晚节来。 “不行,不能光让你一个人耍赖。”青年蹙眉,脑筋一个抽搐,顺势随之拂袖,占了另半边门槛。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间,下了学的狗蛋牵着二蛋路过了正厅,他扭头瞅瞅自家那不知又犯了什么疯的祖父,遂又转眸瞄了眼自己那一向不怎么正常的亲爹,低头认真思索一番,领着二蛋就跟着坐了上去。 申末时在外忙了大半天的慕大国师回了府,她老远瞅见那门槛上坐着的一溜影子,反手便掏出了两道黄符,险些当场给他们爷四个当孤魂野鬼度了。 回过神来的墨君漓忙不迭蹿起身来截过她手中符箓、带着几人连连告饶,直到与自家老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全了今日所发生的种种,这才将将按了慕大国师心中那飞窜的怒火。 “既如此,那阿衍你便替陛下接了手中重任罢。”捋清了前因后果的慕惜辞漫不经心地剔了剔指甲,随手收了符,“左右眼下太平已定,此间也到了该转大运的时候。” “而且陛下他们也操劳一辈子了。” ——再压榨下去,她都要隐隐觉得有些良心不安了。 慕大国师一锤定音,墨君漓闻此自也蔫哒哒地不敢有什么意见。 长乐四十一年冬月,云璟帝下诏禅位于太子。 新君登基,建元“岁安”。 年号改为岁安啦! 山河永慕,岁岁长安的意思! 诶嘿! 虽然我想说老头你们几个真行啊排排坐吃果果是吧? 另外老墨这个叫内禅,禅让给自己血亲也叫禅位哈,不过是内禅。 禅让给外姓叫外禅。
第978章 番外三 风雪 萧淑华在慕诗嫣死的那日便彻底疯了。 起初她还只是缩在府里,整日抱着个慕诗嫣年幼时用过的小垫子傻笑着叫“嫣儿”,后来便渐渐转变为举着只纸做的风筝,跑到街上,到处去寻她的女儿。 她像是忘了慕诗嫣的死讯,一心只想找到她的嫣儿。 因着怕失了萧府的颜面,家丁们在一开始还愿意出门找她,好生劝慰着将她带回府中;可她偷跑出去的次数实在太多太多,慢慢的,下人们便也不愿再去管她。 后来有府中的老管事委实看不下去,趁她不那么疯的时候,带着她远远地看过了慕诗嫣的坟地——生前获了谋反之罪的南安王夫妇不曾入得皇陵,如今的墨书远二人被帝王下旨,以寻常亲王的礼节,葬在了京外的小山坡上——回来后的萧淑华却似是比先前还要疯了。 “她既想疯,那便让她疯着去吧,左右萧府的脸面,早在几年前就被她闹出来的那一通腌臜事给丢尽了。” 成了萧家家主的萧元德如是发了话,下人们至此便当真再不顾她,于是京中的百姓们都知道城里多了个衣着华贵却邋遢的女疯子,整日说要找她的女儿。 “嫣儿啊,嫣儿,嫣儿你跑到哪里去了?” “娘把你姐姐做给你的风车修补好了,把你大伯送给你的木剑也寻出来了……娘以后再也不管你养小兔子,再也不逼着你学诗书了……” “嫣儿,嫣儿,娘知道错了,你别跟娘斗气,回到娘的身边好不好?” 发了疯的萧淑华神情痴痴颠颠,一身华服已然被她磨得破破烂烂。 她一手拿着只筷子与旧宣纸做出来的风车,另一手提着把用树枝胡乱刻出来的糙木剑。 她从前那双细腻红润、惯来不沾染阳春水的手,而今布满了冻疮与皴裂出的血口,她一向最爱惜的那头长发,如今也糟成了鸡窝似的一团。 “嫣儿,嫣儿,我的女儿,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女儿,有没有看到我的嫣儿?” 萧淑华钉子一般杵在大街中央,一双眼空洞而又茫然,她满面懵懂,不住问询着那往来的人群。 上元街上的人流素来如水,而那如水的人流中,终于有妇人禁不住动了一分恻隐。 “大姐,你女儿今年多大呀?”抱着孩子的女人停下来小心望了她一眼,萧淑华闻言目色却空濛得愈发厉害。 “我刚生下她来的时候,她大概这么大。”萧淑华伸手比划着婴孩的大小,少顷又重重蹙紧了眉头,“但那是好多年前……她现在应该有十五岁了,应该有这么大。” “不,不对,她不是十五岁,她今年六岁,长到我腰这里……不不,也不对,十八年前她才是六岁,那她今年几岁?二十岁,二十四岁?” “二十四……二十四岁的嫣儿该长什么样子?” 萧淑华手足无措:“我、我不知道呀——” “我没见过二十四岁的嫣儿,嫣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呢?” “你们看到过我的女儿没有?”萧淑华念叨着又发了疯,那妇人见状也终究失尽了耐心。 她面色难看地低头啐了句“疯子”,继而头也不回地重新扎进了人流。 由是路中央又只剩了萧淑华一人,只剩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要去寻她的嫣儿。 她不记得这次自己究竟有多少日不曾回过萧府,她只着了魔般想要找之前被她抛弃的女儿。 “娘真的知道错了……”她呢喃着,浑然不顾周围或讥嘲或怜悯的目光。 路过石桥时有路人不慎踩掉了她脚上的绣鞋,细碎的石子割破了她的脚心,在那桥上留下串赤色的足印。 她好像真的找不到她的女儿了。 走累了的萧淑华缓缓将自己缩进墙角,下意识抱紧了怀中藏着的那只小垫。 入夜时天上又落了雪,她呆呆地盯着身前那一小片空地,突然想起来那日她离开宗人府小院时,也是在这么个雪天。 “对啊……嫣儿早就说过,要与我死生不复相见了。”萧淑华痴笑起来,滚烫的泪珠滑过面皮,洇进她面上的褶子缝里。 刀割针刺般的疼痛自她脸侧蜿蜒着钻入了足心,这一瞬间的清醒,霎时便将她拉入了永恒的炼狱。 怪不得她找不到她,怪不得她哪里都找不到她。 萧淑华不受控地放声大笑,那笑声嘶哑凄厉,像是巷尾受了伤的野猫。 她攥着那只小垫,任风雪寸寸吹散她的生机,待到次日天光大亮,有行人扫雪,发现了角落里那被冻成冰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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