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云璟帝那双威严非常的眼睛,陡然打了个哆嗦,下一瞬颤抖着垂下头来,喉咙深处泛起了说不分明的苦涩意味:“回陛下,在进京之前,我二人本是寻常儒生。” “那举人,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实打实考出来的。” “只是入京后,草民被京中传闻迷了眼……都说今年殿试的主考、会试的辅考乃是当朝四殿下,殿下又自小酷爱黄老之术……” “草民深知自己的天赋称不得上佳,读书也不够刻苦,想要今年就在会试中脱颖而出,其难度不亚于登天,便动了些不该有的歪心思。”鲍晖苦笑。 “那时,草民私心想着,若能得到殿下赏识,即便春试当真不幸落了榜,也能在这京中有那么一席立足之地。” “且眼下时局未定,倘若四殿下他日得陛下重用,草民随着他,许也能捞上个一官半职,便与陆兄临时改学了道术。” “哪成想,我二人本就非天赋异禀之人,习读起玄门经典来,更是晕的如在云里雾里。” “一部《庄子》尚未读通,从前滚瓜烂熟的四书五经反倒尽忘了,不得已才……”鲍晖委顿颓靡,唉声叹气,“便成了今日这个样子。” “原是这样。”墨景耀心下轻哂,他惯来见不得这般投机取巧之人——好好的圣贤书不肯细读,偏去研究什么“捷径”。 如今反噬了自身,亦纯属“该着”。 想过一圈的云璟帝垂了眼,余光扫了眼墨书诚,心中嗤笑之意愈重:“太傅,您还有别的要问的吗?” “这般,倒也说得通。”老太傅听罢鲍晖的一番说辞,锁眉稍作沉吟,“陛下,老臣仍有一事。” “小公爷与世子出了皇城,这一来一回只怕要费些时辰,现下这殿试,您看又该如何?” “不是还有两组贡生未曾入殿吗?”云璟帝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扶手,“左右明远与倾韵一时半会也回不来,那便先将这两组贡生一一考校一番,再做他论。” “总不能让苦读了十几年的学子们白跑一趟不是?只是要辛苦太傅多动两番嘴皮子了。”帝王微微颔了首,面上勉强恢复了些笑影。 老太傅见状跟着略略点头,淡笑一声:“老臣平日与国子监的学生们讲课,也要耗费不少口舌,多动些嘴皮子,原也不打紧。” “如此便好,德庸。”云璟帝挥手示意了身侧的老内监,俞德庸霎时意会,当即弓着身子一点下颌:“喏。” “你们几个,将这两名贡生押到那头候着去;”活成了人精的老太监甩着手中拂尘,沉声指挥起了殿中的大小内监,“四殿下,您若要跪,也得劳您往边上去去。” “其余贡生可以跟着人下去等候放榜了——” 他条理清晰,分毫不乱,加上宫中之人惯来手脚麻利,三两下便拾掇好了场上残局,末了还不忘请示下云璟帝:“陛下,您看老奴这样安排可好?” “自然是极好。”云璟帝眼中含了笑,殿中百官们绷得死死的精神亦跟着有了瞬间的放松,“德庸,继续罢。” “是。”老内监应声,转身第二次宣布了殿试继续。 雕龙大椅内帝王的眼神有着刹那的冰冷,他这不成器的儿子与两位贡生,不过是这场殿试大戏的开胃小菜,真正的重头还在后面—— 三百位禁军兵士将贡院围了个风雨不透,仿佛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令其内的豺狼虫豸,插翅难飞。 留在贡院内、未曾中榜,亦尚未离京的书生们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当即手足失措,乱作了一团。 慕修宁不曾管顾这帮慌了神的文弱书生,顾自带着那十数名御前侍卫,直奔着鲍晖二人所居的寝房而去。 他早已在摸清了那两人的住所,并将今日之事在暗中提前排演过无数次,每一步都被他强制刻入了脑海,如今一朝冲入实地,找起路来自然是驾轻就熟。 一身武将朝服的少年捏紧了腰间的佩剑,以最快的速度赶至了那间小小的厢房。 他破门而入,木门震颤抖落了梁上的陈年旧灰,巨大的声响吓住了探头探脑、赶来凑热闹的几名书生,同样也吓住了屋内那翻着鲍晖书箱的“贼人”。 少年面上不见分毫惊诧,他淡漠的看了眼那管事打扮的男人,又看了看他手中攥着的花布小包,挑眉招了手:“抓起来,一并带走。” “是。”侍卫们整齐应声,两人上前围封堵住了男人的去路,另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架在中间。 慕修宁一把夺过他手中布包,放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弯唇抬眼,冷然一笑:“我还以为,你家主子早便让你们将这东西取走了呢。” 话毕他顺势重翻了两名贡生的书箱,果然自陆壬嘉的箱子夹层中寻到了个类似包裹,他提溜着那两只小包,闲闲哼起了支无名的小调。 被抓住的男人满面灰白,他倒是想早些取走那些东西,奈何那鲍晖的警惕性实在是太高—— 四皇子府的书信与侯府的条子,通通被他放在了一处不说,他还要每晚夜深之时,就着油灯仔细查看手中的每一封信件。 每张纸上都被他标了序号、留下了难以模仿的隐蔽印记,即便他白日寻得到院中无人的空档,也不敢轻易动手。 按照他们的计划,他本应在今日云璟帝派人搜查贡院之前,趁着留院书生们慌神之时,溜进院中,抢先拿回侯府的信件—— 朝中武将对贡院的路线不大熟悉,来人围住贡院的声势又必定极为浩大,只要他的手脚麻利一些,便能将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孰料小公爷的动作竟能这般干脆利落? 他刚溜进院子找到那布包,他们便赶到了地方。 男人挫败不堪,他知道自己已然在劫难逃。
第235章 关他“棋子”什么事 马车自七皇子府出发,慢悠悠穿行过京中繁华富饶的重重长街。 青灰的檐角上飞着望兽,于烟雨中氤氲开一团模糊的影儿,马蹄踏过石板,激起层薄薄的雾,少年撑着手倚在车窗边缘,闲闲望着那一汪化不去的细密水烟。 “殿下……我们就这样进宫吗?”头上扣着帷帽的青年书生神情紧张,双手不自觉揪紧了膝上的衣衫,“会不会……有些草率?” “那不然呢?你想如何进宫?”应声回眸的墨君漓眉梢含笑,“要燕川带着你翻墙进去?还是再把你扮成太监混进乾阳殿?” “这些法子,放在平日里的确是行得通的,可今日殿试,皇城守卫比往常多了两倍不止,我若放你那样进去,你定会被人当刺客抓起来的。” “不、不是,殿下,您误会了,”卢子修连连摆手,“草民的意思是……草民就这般跟着您进宫,是不是不大合适?” “草民今儿是去指认晁大人与侯府管事私相授受的,事成后侯府与相府势必会记恨上草民。” “草民身份低微,命也轻贱,加之草民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被记恨上倒也不怕,可是您……您带草民入宫,岂不是也要受了草民的牵连?” “殿下,滴水之恩,尚当涌泉相报,何况您对草民乃是救命之恩?”卢子修垂头,压低了声线,“若您真因着草民而被那帮人记恨了,草民当真是……” 那他当真是死不足惜。 青年书生绷紧了唇角,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他已然认定墨君漓的人品上佳,仁慈而不愚善,果决却不残暴,倘若未来得以继承大统,定会是名贤明之君。 天下万民,所求不过一个“安定”,眼下墨君漓的羽翼未丰,他并不想连累这位颇有明君风范的皇子。 “你原是在担心这个。”墨君漓听罢忽的失了笑,他抬了手,浑不在意地拍拍青年肩膀,声调平稳如常,“放心,你牵连不了我的。” “自始至终,我打的都是老……咳,我父皇他老人家的名号,”墨君漓攥拳假咳,他差点又说瓢了嘴,“要不然,你以为我提前带你入宫面圣是为了什么?” 当日他带卢子修进宫可没做什么遮掩,让他换上身内监衣裳,光明正大便进了那御书房。 今日事罢后,廖祯等人势必要回去细查他们的底,而他当初没让这书生戴什么面具斗笠,为的便是这天。 殿试之前,即便宫中有人记得见过那么个面生的太监,也不清楚这就是卢子修;而殿试之后,舞弊大案一经通传,众人定然会想起这茬。 届时,只要廖祯他们稍一用心,便能轻松打探出来,卢子修早在数十天前就已进宫会面过老头—— 那么今天的一切,就会变成一场由老头在暗中主导、众人自愿入套扮演的绝世大戏。 至于他? 他只不过是一枚小小的、在云璟帝的授意下动手救人、并短暂看顾过书生一段时日的棋子罢了。 他的人和权都是那位老谋深算的帝王给的,他本人并未参透这趟浑水,他只走了一番过场,接了道圣旨—— 他仍旧是乾平那个年纪最小、被云璟帝宠得没头没脑的孩子罢了。 何况,老头是打定了主意要杀鸡儆猴、敲山震虎,祝升等人少不得要出点血去,到时候他们几个被他这么一吓,自顾都尚且不暇,哪里会细究他在其中的作用? 也就墨书远那个心眼又小脑子又毒的狗玩意会琢磨。 但这也无妨,他巴不得他多琢磨点,他越是忌惮于他,现出纰漏的几率才会越大,他收集他罪证的速度也会越快。 “你觉得,他们会有胆子记恨上我父皇吗?”墨君漓粲然一笑,矜贵的眉眼刹那多了两分少年人独有的张扬恣意。 那当然是没胆子,相府与侯府的权势再盛,终究不是一家独大。 朝中文武分庭抗礼,武将以国公府为尊,文臣则绕着相府,然除此之外,朝上仍有些不愿与人抱团取暖、自成一派却颇有根基的零散大员。 比如有开国之功在身的萧府,又比如根基远在江淮的王氏。 卢子修闻罢思考了片刻,怔怔张开了嘴,他带了半晌,良久才嗫嚅出两字—— 佩服。 果然,与殿下论朝上之斗,他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所以说,你何必慌张?只管按着我出来前跟你讲过的说便是了。”少年弯了眼。 临行前他替卢子修仔细整理过腹稿,确保他能将那刀子稳准狠地戳进晁陵与祝管事心口,让这两人窜逃无路,必须硬生生挨过这一刀。 祝升等人在朝势力颇大,手中又攥了两个皇子,单凭舞弊一案,定不能将之连根拔起。 老头最后多半要将这大事化小,任他们随意推出个替死鬼,再趁机削他们两道不轻不重的权。 与其这般,见老头将侯府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他倒不如顺势帮他一把。 那老管事在他安平侯府伺候多年,是祝升的左膀右臂,手中不知捏了侯府多少机要,除了他,无异卸了祝升的一条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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