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能地生出股道不分明的逃意,她想要逃离那片萧瑟可怖的真实。 她一点一点的继续往后退去,直到她脚上的绣鞋踢到了椅子腿,她方想起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边关……战场……风雪…… 她忽的想起腊月里的赏雪会上,听慕惜辞弹的那一首《关山月》。 那首令她辗转反侧了不知多少个时日、至今也难以忘怀、几乎在她心头打成了死结的《关山月》。 只有她自己清楚,真正让她纠结、痛苦与忘却不掉的,从来不是慕惜辞那手比她还要高超不少的琴技。 她是京中贵女的典范,是萧府费尽心力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她当然不会真因为“技巧”这种可笑的东西,而去厌恶乃至憎恨上一个人。 琴技是练出来的,她的阅历欠缺,弹不出大多数琴曲的曲魂,便只能用技巧去掩盖。 慕惜辞的琴技的确比她强,却没有强到她此生都追赶不上的地步。 这算不了什么,尽大量只能说是她在琴上的天赋,比她更高。 单单琴上的天赋罢了,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有那个自信,那小丫头总有弱于她的地方。 她只是在京中贵女圈子里,当“第一”当得太久,久到她险些失了斗志、教称赞蒙了眼。 是以,除了当日那短短一阵的失态,她回到萧府后,没用多长时间,便找回了先前的自信与骄傲。 她仍旧是京中世家小姐们的典范,是最标准的贵女,只不过从今往后,她要更努力些,多一些危机感。 ——真正使她惦念至此的,是她那日看到的景象。 她看到了关山上的月。 霜一般惨白、孤零零挂在关山之巅的月。 那轮霜月皎洁而明亮,寒风卷起山巅上攒着的雪,扫净漫天的尘。 她那时浸在那琴曲之中,静默注视着关山的月,只觉这世间的一切有着刹那的荒唐。 处处都是荒唐,处处都是虚伪与肮脏。 ——包括她自己。 她心头缠着俗世的欲|望,她计较着名利计较着皮囊,她亦是挣扎在那泥潭之中、一粒最卑微的尘埃。 好似普天之下,唯有那霜月与风雪是最干净的。 于是那蔽目的浮华被那月撕出了口子,背后的真实便令她生出了无尽的恐慌。 她活了十五个春秋,头一次直面到这些,头一次直视了自己心中压藏了不知多少个时日的暗影。 她遏制不住地思索起往日的千般行径究竟是对是错,遏制不住地一次次去想。 ——那些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那些到底是她母亲与萧氏强加给她的,还是她打心底里便想求的? 她想不明白,也分辨不清,她隐约觉得名利、姻缘皆不是她所求之物,可萧家嫡女的身份又一次次将她拉回了现实。 另一种现实,与那关山月截然不同的现实。 某一个瞬间她忽然有所明悟,也许她渴望的从不是什么贵女的典范—— 她想要自由。 风一样、雪一样的自由。 她为什么会跟着慕诗嫣一起讨厌慕惜音姐妹? 说到底,她艳羡她们。 慕国公从不会要求自己的女儿做什么贵女典范,从不会让她们把时间浪费到内宅里那点腌臜又冗长的事上。 慕家的子女是草原奔腾的马,是天际翱翔的鹰,他们与她不一样。 或许世俗仍旧会给予他们以枷锁,可他们的灵魂是绝对的自由。 她与嫣儿,却早就在母亲的引导之下,将自己的灵魂封锁在躯壳之内了。 那是一辈子的封锁—— 若有选择,她宁愿像慕家儿女那般披甲上阵,纵横沙场。 为一国、为一城,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亲与友,抛头颅、洒热血,总也好过在这方寸宅邸之间,蹉跎一生。 起码有信仰,起码有归处,起码不会迷茫。 瞬息之间,萧妙童的脑内百转千回,她已退无可退,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的慕惜辞却仍旧梦呓似的问着那个问题:“萧小姐,你说我将这些写进诗里,好不好?” “你们来对这样的诗词,好不好?” 萧妙童动了动嘴唇,有那么几息她想脱口一个“好”。 她逃避着边城那与京城截然不同的真实,却又不住的想去多了解一点。 她想知道将士们如何守住的边关,想知道春日后大漠会不会出现些许的绿意,她想见识那些她从未见识过的粗犷光景,想从其中体会到些许“自由”的味道。 但四下里的目光却让她生生咽下了那个字——这里是萧府,是桃花诗会,与会的都是世家的公子小姐。 都是京城里万千人呵护下长出的娇花,哪有人能接得住这一捧边城带着风沙味的霜雪? 倘若真让慕惜辞将这诗写出来了,所落的又何止是她的面子? 萧妙童心下苦笑,这一局她输得彻彻底底。 “慕三小姐。”萧妙童按着衣襟,略略整理了思绪,放软了音调,“您说的这些,若能写进诗中自然是极好的。” “可今儿本是桃花诗会,对诗的第一首,亦多写桃花春景——想来北境与大漠是没有桃花的,且在场的姐妹,亦非个个见识过边城的风光。” “这多少有些……” “不过,您本就是头次参加诗会,若无准备,不愿动笔也是理所当然。”萧妙童摆低了姿态,“我等定不会因小姐不曾动笔,便嗔怪于小姐。” 反应挺快。 慕惜辞挑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萧妙童适才仿佛有一瞬想说“好”。 这倒让她有些惊讶。 “既如此,我还是不动笔为妙。”小姑娘敛眉,退回原位,顺势也给在场众人递了个台阶,“惜辞本也没有存心为难的意思,只是回京不久,当真没什么准备。” “还请姐姐们见谅。”慕惜辞拱手。
第213章 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众人见她确乎不准备写劳什子边城风光了,口中连连称了“无妨”。 ——开玩笑,她们的确是有些好奇,这位国公爷的嫡二小姐究竟能有多少斤两,可这并不代表她们想将自己也折进去! 对诗和诗,对的向来是相近主题、和的也一贯是关联事物。 倘若真慕惜辞起手来一串北境霜雪,她们答和满纸的皇城繁花,这也不像回事呀。 关键,除了那几个出身武官世家的小姐,许还能知道一星半点的边塞景致,她们这帮文臣府里养出来的贵女,哪里读得懂这些? 父辈们不会讲这些,前线退下来的将士们她们也见不到——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贵女们满面堆笑,直到慕惜辞安生坐进了扶手椅,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但没了慕惜辞,由谁来做着打头一首仍旧是大问题,一大帮子莺莺燕燕相互推脱了许久,到底是由萧妙童这个主人家引了个头。 不过,也不知她是先前被慕惜辞的一番话震撼到了,还是这诗拖得久了她有些心不在焉,总之萧妙童这诗作的是磕磕绊绊,到最后竟还笔下一歪,歪出了京。 她这诗写的虽也是桃花,句末却拉扯到了京郊山寺边上的桃花去了,众女读着她那首小令,不由得面面相觑。 好在这也称不上出格,接手作诗的那贵女轻飘飘地将地点拉回了萧府——京郊山寺对京中府邸,勉强对得上茬子——这才掰正了此番对诗的方向。 然而这一切都与慕惜辞无关,她回座后便执着地与桌上那几盘点心奋斗去了。 墨绾烟瞧见小姑娘那贪嘴的样子微微失笑,不动声色地伸手一拉她的衣袖:“阿辞,你后面说的那几句话真厉害,我看萧妙童都被你吓得愣住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她那可不是愣住了,我看她像是突然想起了点东西。”慕大国师随口道,“虽然不是很清楚她具体想到了什么,但我感受得到,她有一瞬间很是挣扎。” 小公主闻此挑眉:“挣扎?” “对,挣扎,好像跟什么念头或者想法抗争一样,我估摸着,这若不是桃花诗会,她恐怕还挺想让我写边塞风景的。” “说起来,殿下,您今日倒真让我刮目相看。”慕惜辞端起茶水浅啜一口,含笑回眸,“攻心之计,您用得很是利落。” 并且没带脏字,极其文雅——她已经准备接下来的一个月要荤素搭配了。 ……讨厌,她还是想吃肉。 想到自己马上便要面对的、荤素搭配的痛苦日子,慕惜辞忽然沮丧了一瞬,墨绾烟却在听过她的话后,自豪无比地叉起小腰。 “那是,人家好歹也是从后宫里摸爬滚打大的,虽说论阴谋诡计我肯定玩不过我哥,但糊弄糊弄这几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还不是绰绰有余?” 内宅那点手段,放到宫里可委实不够看,眼下乾平后位空悬,后宫中的妃子们可是铆足了劲儿地往那位置奔呢。 即便她不直接参与那帮女人们的斗争,日日看着,总也得学到点东西吧? 何况攻人先攻心,本就是其中最为基础的一招。 小公主骄傲地扬了下颌,那“求夸奖”的小样,像极了雪团那只送信的肥鸽子。 不过雪团求的是摸摸抱抱,墨绾烟也没有雪团那般肥美,不会让她看着就忍不住流口水。 哧溜~这么一说,她又想吃全鸽宴了。 慕惜辞咂了咂嘴,就势给小公主顺了毛:“是的,殿下很厉害。” “嗯哼~”墨绾烟用力点了头,笑了个春风得意,两人窝在位子上笑笑闹闹,这一幕幕,恰被慕诗嫣尽数收入了眼底。 后者见慕惜辞玩得这般惬意,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咬咬嘴唇,悄声拉过了萧妙童,半是撒娇半是嗔怪地摇了她的衣袖:“表姐,你看她!” “咱们真就这样放过那小贱|人不成?” “不然呢?我早就说了让你别指望着什么吟诗作赋,你偏不听。”萧妙童蹙眉,略有些不耐,“现在倒好,人家是一点丑都没出,我们的面子快被落没边了。” “这会子大家对诗又正在兴头上,打断不得;出不了半刻,下午的诗会也要继续了,我是想给你寻第二个点子都没法儿!” 慕诗嫣满腹不甘:“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还想故技重施不成?”萧妙童摔袖,“你想明白点,人家已经说清楚了,不是她不肯写,是她要写就写塞外春景,这东西,你对的上?” 慕诗嫣咬着牙细哼:“……对不上。” “这不就得了?那东西,在座的只怕没人能对上!”萧妙童怒其不争,“她若写出来大家的体面可就都没了!” “我把话说直白点,现下不是人家不写,而是我们求着她别写——这回你清醒了吗?” “明白了。”慕诗嫣攥了拳,一口银牙险些咬成了碎渣,但萧妙童的话已说至了此处,她再与她争辩,便是不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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