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卿将一只酒盏推到严摩面前:“旧事已矣,莫要重提。” “那你为何……” “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严摩长老,喝酒。” 桑卿的眼睛如碧波清潭,只对视一眼,便能让人杂念荡涤。 “唉,”严摩叹息一声,举杯将酒饮尽,“你是怪我罚了沈故。” “那小子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你这两年不在,不知他秉性,会心软也是正常。” “嗯,”桑卿将酒盏撂下,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那严摩长老……以为如何?” “自然是要严加管教。”严摩沉吟道,“他如今还小,还能加以教导训诫,如若再大些……” “我走之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桑卿没接他的话,反而问道。 严摩捏着酒盏的手一顿,眼神飘忽起来:“你走之后……” “你走后,沈故大病了一场,掌门夫妇悉心照料了个把月才痊愈。但是病好之后,这小子性情就变了,不知是不是对你的离开一直无法释怀。” “桑卿,不是我说。”酒盏空了,严摩抄起酒壶又倒了一杯。 天空突然飘起雪来,一片片如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打着旋儿从天而落,不一会儿就在地上、桌上、两人的身上都铺了薄薄的一层。 “奇怪,怎么又下雪了?”严摩纳罕,明明前几日才下过雪。 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灌了一大口酒,继续说:“桑卿啊,你我好歹是同门一场,有些话我还是想要提醒你。” “沈故毕竟是你从万妖堆里救出来的,他从小就和那些妖生活在一起,被妖养大。即便他是人,也难免沾染了妖怪的恶习,生性就恶,要想教好,可千万不能太仁慈!” 桑卿安静的饮着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严摩觑了他一眼,眼神里突然染上了些许沧桑:“当年你的那件事,我确实处理的有些偏激。如今既然掌门也答应让你回来继续教养沈故,我也在这给你道个歉。” 桑卿拿起酒壶,把最后一点酒倒进自己的杯里,一口饮尽。 酒盏磕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仰头看着天上飘落的鹅毛大雪,声音淡淡:“楚义是被妖杀死的,你痛恨妖族,我理解。” 楚义是严摩座下首徒,十八岁那年下山历练,正遇到万妖祸世,凡世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楚义到底年轻,斩妖时一时疏忽,丢掉了性命。 严摩自此对妖族恨之入骨,对亲近妖族之人更甚。 楚义死的时候,偏偏他将沈故从万妖祸世之中救出,带回了玄尘派。 而当年他被逐出门派那件事,就发生在他捡回沈故后不久。 那日,沈故同韩江雪还有几个师兄弟去后山采灵草,遇到了三只流窜到此的蛊雕。 韩江雪一个女娃,又是几人之中最小的,遇到这场面已然吓蒙了,根本连跑都忘了跑,眼见那蛊雕俯冲而来,沈故折返回来,挺身挡在了韩江雪前面。 沈故那时也不过四五岁,桑卿赶到的时候,就看见他被其中一只蛊雕用巨大的爪子抓了起来,正要送进口中,而韩江雪已经吓晕了过去。 事态紧急,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冲了上去,举剑将蛊雕刺死,将沈故救下。 而也就是这片刻,韩江雪连同其余几名弟子皆被剩下两只蛊雕抓走了。 后来,虽然几人都被救了回来,但都受了些伤,好在性命无忧。 严摩为此发了好大的火,扬言是他串通妖族,故意放水,才会让那两只蛊雕将几个小弟子抓走,一定要将他赶出玄尘派,程华劝阻不成,最后也只得妥协。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许久,桑卿并不想再追究,但在沈故的事上,他却不能做丝毫的让步。 雪越下越大了,地上积起来的雪已经没过了两人的小腿。 严摩拿起酒壶晃了晃,已经空了。 他搓了搓冻红的手,对桑卿道:“时候不早了,老夫告辞。沈故的事,你也看开些吧。” 桑卿没有回答,也并未起身,只淡淡的看着严摩掸去自己身上的积雪,踩上早已被雪覆盖的小路。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风雪里。 不过片刻,严摩返了回来,冻的通红的手攥成拳头,怒瞪着桑卿:“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走不出去,被困在了这漫天飞雪的方寸之地。 而且从他踏入这块地方开始,他的灵力就不听使唤了,无法使出任何咒诀,也无法召出灵火取暖。 “当年的事,只是巧合。” 桑卿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石桌:“严摩长老,你也一把年纪了,还是莫要把个人恩怨施加在小辈身上吧。” “你是觉得我苛待了沈故?”严摩捏着酒盏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 “桑卿!你当我严摩是什么人?!” “我不知,”桑卿一派淡然,“但是你对沈故的刻板印象,确实应该改一改了。” “那也轮不到你来对我说教!” 严摩怒目而视,他握紧双拳汇集体内灵力,想要将这禁锢冲破。 但不管他如何尝试,体内的灵力半点波动也无,仿佛一潭死水般平静。 “桑卿!”严摩暴怒,“你到底使了什么妖术!” 桑卿一笑:“壶中天地,可纳万物。” “严摩长老,大雪难得,陪我坐到天明,我就放你出去。” “就为了一个沈故?我看你是疯了!” 桑卿手指拨动桌面上积起的碎雪,嗓音突然冷厉起来:“楚鹤生,你偏疼程策,我亦偏爱阿故。既然我已经回来,往后教导徒弟的事,就不劳烦您老了。” …… 雪下了整整一夜。 当天边第一缕朝霞照在洁白无垠的雪地上,严摩耳边响起空灵的水滴声。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坐在石桌旁边,脚下是碎石子铺成的小路,没有雪,没有风,也没有桑卿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已经出了壶中。 昨晚的一切历历在目,桑卿最后那句话还言犹在耳。 他试着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一股尖锐的疼痛拔着他的骨头,顿时让他的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垂在胸前的麻花辫胡须已经结上了一层冰碴,硬邦邦的杵在那里,扎的他心口疼。 “岂有此理……” “简直是岂有此理!” 呼呼喘了两口粗气,严摩提起靠在脚边的坤汜,一瘸一拐的离开。 竹屋内,桑卿和衣伏在外间的桌上,身边的炉火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暖意如泉水般倾泻而出,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小仙使琅轩,正在他脑中聒噪。 【长离仙君,你这又是何苦。你如今这三成修为也不过就是这帮子修士的筑基境界,那严摩冻的够呛,你也并不好受啊。】 桑卿半阖着眸子,有些倦懒的回他:“那阿故受的委屈,也不能白受。” 【唉,所以说这凡世来不得,神仙下界都会变傻的。】琅轩叹息,连连摇头。 【对了,仙君身上的银子可还够花?】 “还有一点。”桑卿道。 【那好,若是不够用了,你就及时招呼小仙。】 桑卿“嗯”了一声,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支撑我在凡间的花销,也是你此次任务当中的一部分?” 不然的话,琅轩每次拿珠玉给他,岂不是自掏腰包? 脑中有短暂的沉默。 【……长离仙君,其实,我拿给你换银子的那些珍珠宝玉,都是从你未来的仙府里搬来的。】 【你……你放心花就是。】 桑卿:…… “哦。” 里间隐隐响起细碎的声音,桑卿收了千里传音,起身走到竹榻边上。 沈故已经醒了,眼神还有些惺忪,蓬乱的头顶上,一对柔软的狼耳放松的垂着。 桑卿眼睛亮了亮,伸手揉了揉那对软乎乎的耳朵:“睡醒了?” 他的手有些凉,沈故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早,”桑卿道,“想睡可以再睡一会儿,不想睡就起来吃东西。” 沈故拽过床角搭着的衣服,一咕噜翻身下地。 桌上放着煮好的粥和剥好的白水蛋,一碟小咸菜,一碟腐乳。 沈故瞥了一眼,抓起一颗白水蛋塞进嘴里,捞起书箱就往外冲。 囫囵道:“唔-走-了!” 桑卿几步追上,大手拎住了他的后衣领子:“急什么?好好吃饭。” 沈故确实很急:“迟到挨罚的又不是你!” “坐下来,慢慢吃。”桑卿把小孩拎回来按在桌边坐下,“今天别说迟到,就是不去上课,也不会有人敢罚你。” 沈故微讶,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瞧着桑卿:“你又知道?” 桑卿揉了揉他毛茸茸的狼耳朵:“我就是知道。” 作者有话说: 注: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三年除夜》·白居易
第10章 撞鬼(修改) 上午又是严摩的课,沈故到的很早。 巨阙堂内已经有一些弟子先到了,沈故环顾一圈,看见了韩江雪和魏子林,反倒是程策还没来。 这时候,正好两人也都看见了他,不约而同的朝他挥了挥手。 韩江雪抢在魏子林前面朝他喊道:“沈师兄,这里!” 魏子林被抢了先,一脸黯然的看着他。 在他误伤魏子林这件事发生之前,两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集来着。 沈故只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朝韩江雪走了过去。 韩江雪似乎有点兴奋,红扑扑的小脸上扬着笑容:“沈师兄,我师尊今天可能要迟到啦!” 沈故瞧着她笑容满面的样子,有些无奈:“严摩长老迟到,你这么高兴干嘛?” 韩江雪朝他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沈故不知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只得先配合的点了点头。 而这空当,魏子林从聚堆的弟子当中挤了出来,凑到了沈故身边。 他朝韩江雪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转头对沈故道:“沈师弟,借一步说话。” 沈故被他拉着走到旁边的角落里,就见他在身上一顿摸索,然后掏出一个小瓶子来。 魏子林把小瓶子塞进沈故手里,一脸讨好的笑着:“沈师弟,这是我从归墟长老那要来的紫玉百灵膏,治外伤很好用的。” 沈故没接,举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真不用,已经好了。” 魏子林惊奇:“什么灵药这么好使?” 要知道就算是他和归墟长老要的这个百灵膏也得两三日功夫。 沈故没说话,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 “呦,这有师尊管的人就是不一样。” 程策一身玄色修身锦袍,腰间别着一把雕刻精致的紫檀木剑,正昂首挺胸的从外面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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