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如白昼的灯光下,各派弟子三五成群,互通有无,笑语欢声不绝。各色法宝琳琅满目,倏忽爆发出冲天光彩,围观的人群随之沸腾。 山间的高台上,并不起眼的一角,李识微凭栏远望。晚风轻拂,衣袍飘然,落在空中的视线没有定处。 “师尊。”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李识微应声回头,笑容将其他情绪掩去:“又找到我了?” 云落向他走近,也扶上栏杆:“师尊怎么在这儿?” “透透气。”李识微回答得简单。 高台上没有莲灯,两人远离于喧嚣与光亮之外,被昏沉暮色围拢。 “之前忘记说了……”云落忽然开口,打破了宁静,“应沉慈他好像记起了前世。” 李识微注视着他,笑容微敛:“……或许是因为与你有牵扯。” 云落愣了愣,和他有什么关系?当初逆转时间改天换地的不是师尊吗? 李识微没有回应他的疑惑,沉默不语,看向他的目光有种过分的专注。 云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唇。 四下昏暗无光,眼底的情绪变得模糊。长风不绝,阵阵吹送,吹不断两人的视线,轻柔地将心绪愈搅愈乱。 “小云。”李识微唤了他一声,似乎终于下定决心。 “其实,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有知觉了。” 云落攥紧了手下的栏杆,下意识地想要跑开,想要逃避,却又移不开望向对方的视线。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为什么不再说话?为什么流露出这般凝重、这般不忍的神情? 栏杆的棱角硌得手掌生疼,一颗心猛烈地跳动着,缓缓没入令人窒息的绝望之中,如遭凌迟。 是啊,他在幻想些什么呢?原本就是他不该,是他心存妄念,违背天理人伦,为人弟子却早已越界。 “我……”云落动了动唇,眼底再次泛起酸楚。 已经原形毕露,再遮掩隐瞒只会显得更加不堪,不如将长久以来的掩饰撕扯干净,哪怕会鲜血淋漓。 飞蛾扑火一般,云落向前一步,望住对方:“师尊于我而言,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如果师尊真的不在了……” 不等对方反应,云落继续剖白,话音打着颤却又愈发坚定,眼中闪动着凄切的泪光,仿佛回到了秘境的迷雾之中。 “我不愿再活下去。” 晚风依旧,掠过相对的二人,拂向灯火通明处。 莲华灯下,众生谈笑喧哗,没有半分注意投来此处。万事万物都格外遥远而模糊,他的眼里只有一个李识微。 李识微像被末尾一句钉在了原地,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哑口无言。 心口的热度飞快地冷却,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疼。勇气消耗殆尽,云落垂下眼睫,松开了栏杆,慌不择路地转身逃离。 臂上一紧,他被一把拉住。 “师——” 话音尚未出口,天地陡然变色,不祥的威压滚滚而来,李识微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到身后,挡去迎面的冲击。 莲灯由远及近接次翻转,柔光不再,血红妖异绵延百里。众人的惊呼声中,灵阵顿时变为困阵,魔气四溢。 尚未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云落惊疑交加。抬头看去,李识微似乎也不曾预料,护住他的手臂尚未放下,眉头皱起。 远处的夜市中,不少弟子措手不及,陷于困阵,方才的欢笑声顿时化为惊叫。 “师姐!”一片混乱,困阵压顶,慕广白猛地将人护进怀里。 “唔!”慕紫苏的鼻尖被撞疼,不合时宜地恍然发觉,她这师弟已经将臂膀练得相当结实,不是当年那个被她拎来拎去的小鸡仔了。 此刻她无心感慨,从慕广白的肩头露出一双眼睛,向困阵上方看去,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数道黑影挟着威压从天而降,立于门派主殿的正前方,如乌云压境。 原本各处安歇的长老们被惊扰,迅速地赶到,与来敌对峙。 “诸位不必惊慌。” 幽幽的声音从黑影中飘出。 一名魔修向前迈出,颇为骄矜地行了一礼:“我们主上亲自到访,只为借贵派的极品养魂珠一用。” 主上?慕紫苏眯着眼远望,只见黑影重重,众魔修的拥簇之中,一人身形高挺,长袍曳地,眉目妖冶而阴鸷,浑身的气势让人远远看上一眼便打了个冷战。 “是魔尊……我们是不是要完蛋了……”身旁的其他弟子将其认出,面色发白。 又有人压低声音询问:“养魂珠是什么?” “养魂珠有蕴养元魂、延续灵力之效。极品世间难得,据说连一丝残魂也能维系住。” 本门派的弟子急得冒火,似要拔剑冲破困阵:“那珠子可是我派的镇派之宝,怎么可能说给就给!” “他们那些丧天良的魔修,成天只鼓捣些噬魂幡碎魂阵,什么时候需要这种东西了?” 细碎的声音飘入魔修耳中,他讽刺一笑,轻轻抬手,困阵再度压低,威压倍增,人群中传来几声痛呼。 他充耳不闻,继续面向各派长老,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事态危急,长老们神情肃然。自家弟子陷于敌手的,更是怒火中烧,即将召来万千剑意,干戈就在一触之间。 “你借去也无用,他们这里的只是上品,并非极品。” 清朗的嗓音划破剑拔弩张的空气,格格不入地从长老身后响起。 李识微悠悠绕出,顿时吸引无数目光,而他视若无睹,语调平淡:“真正的极品只有一颗,另有所在。” 此言一出,两方人马俱是惊诧。始终沉默的魔尊认清来人:“烛明……” 两个字念得阴森寒凉,像是从牙缝中挤出。 代为发话的魔修恭敬地让到一边,魔尊几步迈近,语气不善:“它在哪儿?”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李识微毫不退却,从容一笑,显出几分针锋相对的轻蔑。 魔尊咬牙不语,周身魔气汹涌。 “莫说动我正道弟子,哪怕只是伤了此地一草一木……” 李识微直视着对方,嘴角笑意不减,气势却愈发冷峻,剑刃出鞘一般,杀意豁然显露:“你也休想知道。” 魔尊沉默着,冷冷地打量他,忽而眯了眯眼,低语道:“你的剑不在。” “不在又如何?”李识微扬起眉梢。 主殿之前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旁观者似乎连呼吸都屏住,唯有血色莲灯偶然一闪。 李识微再度开口:“你我改日再议,此事尚可转圜。” 魔尊的脸色异常阴沉,眼中涌动着无尽的戾气,终于长袖一挥,魔气逸去,困阵也骤然松开,莲灯恢复了平常的颜色。 一声令下,黑影急促飞掠,主殿前转瞬清空,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方才被困住的弟子惊魂甫定,四处张望:“这就走了?” 也有人惊叹不已:“烛明真人……好生厉害。” 慕紫苏拍了拍慕广白的肩膀。 慕广白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将人放开,眼神乱飘,耳根窜红:“师,师姐,你没事吧。” “你把我抱得那么紧,我当然没事啦。”慕紫苏揉揉鼻尖,活动筋骨,“对了,你方才要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慕广白昏头胀脑地捂脸,又嗅到手指沾到的女子的发香,忙不迭将手放下,搓了搓指尖。 李识微目送魔修离开,目光冷淡,又转过身来,没搭理迎面的诸位长老,往这些人之间寻去—— 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已经头也不回地逆着人流远去了。 李识微站在原地,没有去追。 天地一白,雾气茫茫,李识微两手空空,兀自独行。 从容散漫的步伐忽然放缓,眼前白雾浮动,隐约现出一个背影,忽远忽近,令他生出几分熟悉。 白雾渐渐稀薄,那人手中紧握一把长剑。李识微凝神细看,疑窦顿生——是无名。 自己的剑怎会在这里? 深黑的剑刃色泽有异,竟是被血液浸染,鲜血源源不断地流淌而下,猩红刺目,拿剑的人影也愈发清晰。 刹那间,李识微呼吸一窒:“小云?” 云落背对着他,似乎由于失血过多,摇摇欲坠,李识微抢出几步上前扶住。 绵软的身躯倒在怀里,呼吸的热意急促地拂过,李识微无暇顾及其他,只震惊地盯着眼前—— 云落的胸口处,赫然被剖开一个血红的窟窿,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沾满鲜血的手指依旧紧攥住无名剑,云落气若游丝,目光迷蒙,另一只手艰难地伸到李识微面前:“师尊……” 他捧出了一颗鲜血淋漓、仍在勃勃跳动的心脏。 李识微猛地睁眼,喉头依旧发紧,额上渗出一滴冷汗。 一片昏暗中,掌心的棋子莹润清透,光华收敛于细腻芜杂的纹路。 他沉默良久,将棋子收好,重重地拧了一下眉心,长叹一口气。 心中翻来覆去地犹豫几遍,他起身出门,穿过月光,踏过草地,极其轻慢地推开了一扇门。 云落蜷缩在榻上,安安静静的,似乎睡着了,手里握住一个东西。 仿佛方才景象重现,李识微骤然紧张,再去看清,顿时五味杂陈。 云落握在手心的,是那枚玉璧,当年拜师时他亲手送上的那枚。 精神松懈,李识微不由苦笑,缓缓退出了这个房间。 如今他才发觉,长晴峰如此之大,大到两人有意回避就不会相见。 已经做出了选择,便不再有理由停驻于云落的床边,更不该做溜门撬锁的梁上君子。 深夜寂寥,李识微独自漫步,惨白的月光泼洒了一身。分明是不知寒暑的修士,此刻竟然觉出一丝冷意。 秘境中带出的最后一枚棋子被他捻在指尖,他想起前世的终局。 上下皆空,两眼茫茫,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遮眼的白雾之中,他提着剑,一步一步向上迈去。 这便是一切的顶点,传说已久的升仙之路,他走得毫无波澜,没有任何激动与喜悦。 手中的无名剑不会再淌下一滴血,因为此刻此地,仍然会流血会呼吸的,只剩下他自己。 然而,耳畔似乎仍然挤满了众生的悲鸣与呼号,每踏出一步,就有无数双沾满血与泪的手向他挥动、痉挛、挣扎,将他向后拉扯。 直至今日。 李识微闭了闭眼,垂眸注视着手中这枚棋子。 小小的圆弧映满了月光,愈发明澈,就像那滴正中掌心的眼泪。 他已经见过千千万万人流泪了,为什么还会为了一人的泪水,痛如锥心?
第30章 三十 落花 == 茶香袅袅的杯盏搁到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其中的一汪碧色起伏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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