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铁厂的其他工人闻讯赶来,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若非亲眼看见这么一个恐怖的铁疙瘩,再加上一众工匠众口一词,他们都要怀疑这位喻公子是不是会变什么妖法。 其中当属监丞最为震惊,他大张着嘴差点合不拢下巴,不为别的,只是他前几日威逼利诱几个下属赌钱。 他自己当然赌这位喻公子铩羽而归,什么也做不出来,却软硬兼施强迫别人与他对赌,没想到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嘴巴,那几个下属意料之外的保住了自己钱包,无不暗自偷笑。 人们啧啧称奇,唯独梁督监,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与监丞彼此不断交换着视线,隐隐生出一些别样的心思。 萧青冥带着淡淡的微笑,轻轻抚掌:“既然诸位匠人们,按照我的要求完成了任务,当初承诺的赏银,今日就一并分给大家。” 这就分赏银了? 众匠人们无不屏住呼吸,一个个手心发腻出汗,脸庞发红,也不知是兴奋的还是被周围高炉的高温熏烤的。 他们也没觉得自己出了多少力气,无非别人指挥,他们干活,甚至比从前每日要严格完成出铁量,轻松了不少。 其他围观的矿工和当初退缩没有报名的工匠们,这时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他们眼睁睁看着花渐遇打开一只木盒,里面盛满了金光闪闪的金叶子,差点惊呼出声。 金子啊,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金子! 萧青冥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佝偻着背的陈老四身上,笑道:“这位老师傅,这些日子干活最为卖力,经验也最为丰富,让我们少走了许多弯路,便赏赐十两。” 金叶子很薄,一片大约等同于二两半纹银,陈老四双手捧着四片金叶子,激动地直哆嗦。 十两银子,这些钱足够他去县城请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药材,甚至还有多的,能再给妻子打一副耳环。 这一笔雪中送炭的钱,陈老四几乎要老泪纵横,他急急忙忙跪下来连连磕头,磕磕绊绊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一旁的监丞冷眼旁观,脸上笑眯眯的恭祝萧青冥马到功成,心里却不知道打着什么小算盘。 萧青冥不动声色看了他和梁督监二人一眼,道:“既然事情办成,我也该回京了。今天下午,我们就启程。” 梁督监和监丞一时不知是惊是喜:“大人舟车劳顿,何不多住几日再走?下官也好多尽尽地主之谊。” 萧青冥道:“不必了,为圣上祝寿,不能耽搁太久。” 梁督监巴不得对方赶紧走,客套几句就作罢。 到了下午,萧青冥的马车队果然准备完毕,一行人将新造好的炮管带上,匆匆离开了文兴铁厂。 梁督监一路相送,亲眼看见对方上车头也不回的离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 当天晚上。 做完工的陈老四匆匆回到屋里,看到病恹恹的妻子和儿子,心里有些着急,想了想,又把那名赤脚郎中给的汤药,热一热为二人服下。 没想到刚喝下去,儿子竟然吐了出来,眉头紧皱,小声叫着难受。 这下可把夫妇两人吓坏了:“怎么了?昨天不是喝得好好的?哪里难受?” 儿子摇摇头,只说腹中突然一下疼痛难受。 陈老四急得团团转,掏出今天得了金叶子,咬牙道:“大人今日赏了钱,免得夜长梦多,我这就去县城把那位金针医馆的大夫请来!” 媳妇大惊,也不敢问他哪里来的金叶子,抓住他的手:“不成不成,夜里落锁出去会被抓起来问罪的!” “还是等明天天亮,你不是已经跟守门的管事说好了吗?” 陈老四满脸焦急,脑子发热:“只怕我们儿子等不及啊!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今夜就要去。” 说着,不顾妻子的劝阻,他抬脚就往外面跑。 他跑出院落大门,老远就看见监丞带着几个身形壮硕的监工,把通往外面的路堵得死死的。 陈老四脸色大变,下意识揣好了自己的金叶子。 监丞不屑地嘿笑一声:“藏什么藏?拿来吧,那么金贵的东西,也岂是你这等区区贱籍匠户可以用的?” 陈老四不知从哪儿鼓起的勇气:“这不是借的,这是喻大人赏赐给我的!我不能给你,我绝不给你!” 监丞脸色一沉:“反了你了?还敢跟我顶嘴?上,给他吃点教训。” 身后几个五大三粗的监工立刻上前,把陈老四围起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陈老四死死咬牙,把金叶子紧紧攒在掌心,皮肉被坚硬的金片划出红痕也完全不在意。 几个监工打得气喘吁吁,最后一人抓着他一条胳膊,硬生生掰开指头,才勉强把金叶子夺过来。 陈老四不断挣扎,甚至狠狠咬住了其中一个监工的耳朵,后者吃痛一下,使劲打了他一巴掌,直将人扇了几个趔趄,无力地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迹。 “呸,晦气的老东西!” 陈老四满怀愤怒和绝望,颤巍巍伸出手,一只手在冰冷的沙地上爬行,一只手抓向监丞的衣摆:“还……还给我……” 监丞一脚踹开他,手里惦着几片金叶子,与几个监工说笑:“走,咱们去其他人那里,哎呀,那位喻公子真是个肥羊啊,一出手就是二百多两银子,不都是咱们的嘛?” “监丞大人英明,这写工匠哪里配得这么多钱?” 几人边说笑边离开,留下满身是血的陈老四独自趴在地上。 “救命钱……还给……我……” 他口中喃喃,无声流泪,绝望淹没了他,如一块坠入深海的石头。 ※※※ 此时此刻,离文兴铁厂二里开外的一处树林边,萧青冥一行的马车队正停留在这里。 片刻,入夜后折返回去打探情况的莫摧眉去而复返,他难得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一脸严肃地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 萧青冥沉默地颔首,仿佛早有所料,不等他开口,一旁的白术率先跳了起来: “陛下,臣要回去给那位姓陈的匠户诊治,原来那个可恶的监丞根本没有让他找大夫,若是再耽误下去,说不定会死人的!” 花渐遇合拢折扇,在他即将离去时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白太医不可鲁莽,陛下既做此安排,必定有陛下的理由。” 白术素来是个从不跟人争辩置气的老好人,这会儿却意外的梗起了脾气:“不行,我一定要去,天大地大,也没有人命重要,若是我看不着的也就罢了,就在我眼前,明明能救,却见死不救,身为万药谷弟子,我做不到!” 莫摧眉一夹眉头:“别胡说,什么见死不救,陛下自有安排,我等身为臣子,自然凡是要以陛下为先。” 白术立刻扭过头去看萧青冥,咬着下唇,颇有非去不可的意味。 萧青冥叹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吧,不过你千万要注意,不要留下痕迹,也不能让别人发现你回去过。” 白术大喜,提起药箱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萧青冥无奈看向莫摧眉,吩咐:“白术不懂武艺,你护送他去。” 莫摧眉低头应声,转眼连同白术二人一起消失在夜色里。 一时间,其他人各有心思,无人说话。 半晌,反而是秋朗率先打破沉默:“属下不明白,为何陛下不直接出手将那两个贪官污吏拿下,何必费这许多波折?” 萧青冥深深看他一眼:“你只盼一个青天大老爷,站出来揭露黑暗,为民请命,然后就能天下太平了?” 秋朗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萧青冥摇了摇头:“这两人,不过是两条小鱼,根本无足轻重,各地的冶炼厂从为国家炼铁,到逐渐被各级官吏、宗亲贵人插手,成了半私产,不断侵夺国家公产,剥削矿工和匠户的血汗。” “变成今天这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绝不是除掉他二人就能完事的。” “就算没了他们,将来还会有下一个梁督监和黑心监丞,留着他们,才能顺藤摸瓜,把背后的靠山揪出来。” “更何况……” 萧青冥顿了顿,目光透过重重树影,望向天边的月亮,双眼流露出某种既似悲悯,又似无情之色:“这里不是京城,所谓天高皇帝远。” “若那些工人匠户,无法自己站出来反抗,就算今天朕帮了他们一次,也帮不了他们一世。” “白术可以医治他们的外伤,他们心中自认为是低人一等的‘贱籍’,永远卑微和逆来顺受,又该如何医治?” ※※※ 秋夜月凉。 陈老四在地上趴了一阵,渐渐恢复了一点力气,默默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回走。 他用力揉了把脸,擦去嘴角的血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他不能吓到屋里的妻子和孩子。 可是他颤抖的手脚,和悲愤到极点的心情,就连推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忽然,屋顶上跳下来两个男子,把陈老四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莫摧眉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声道:“陈师傅,是我们,你白日见过的,我们是喻公子的人。特地过来给你和家人治病的。” 陈老四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俩,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你们……没有蒙骗我吧?你们还会治病?”他颤声问,像是溺水之人紧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白术拍了拍自己的药箱,道:“放心,我是太……京城的大夫。” 陈老四心想,都这时候了,死马当活马医也就罢了。 他一咬牙:“你们快进屋来。” 陈家媳妇本来正在抱着生病的儿子垂泪,一见两个陌生男子,也吓了够呛:“这二位是……?” 陈老四看着白术熟练的打开医箱,为儿子看诊,心里松了口气:“这是大夫。” 陈家媳妇一脸惊喜:“你真的请来大夫了?你脸上怎么有伤啊?” 莫摧眉浅浅弯起桃花眼笑道:“是的,我们是你丈夫请来的大夫,他跑的太急,路上摔了一跤。” 陈老四感激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喉头滑动:“对,是我摔了一跤……” 白术道:“放心,不是大问题,是受了风寒,又吃了有毒东西,我给他先催吐,把毒物吐出来,再吃治风寒的药,过几天就没事了。” 说着,他又利索地为陈家媳妇切脉看诊,叮嘱了几句,从药箱里拿出随身带的一些配好的药,这些都是从太医院带出来的上等药材。 陈老四光看着那几个精致的小药瓶子,就知道此物极为昂贵,一般人根本用不起。 他半是高兴,半是忧虑道:“这要多少银两?我……” 白术摇了摇头:“是我家公子命我来的,不收钱。” 陈老四一愣,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前一刻他还在绝望欲死的边缘,这一刻又柳暗花明,大起大落之下,竟有种不切实的恍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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