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他明白了韬光养晦的意义。冯宣意极有耐心,像极了一只蛰伏着的猛兽。 他也确实等到了机会。泰常帝派了白鹭阁的宣闻玉带人前往南凉抓捕叛国要犯,冯宣意也在其中。 他在酒宴上听人提起过皇帝对于宣闻玉的赏识,这一次若能成功追捕,日后的白鹭阁便会交给他执掌。 冯宣意看着后院堆积的柴火还有刚刚追回的要犯,忽地有了主意。 前头庆功之人喝得酩酊大醉,后院于此刻噌的一声窜起来了冲天火光。 “……怎么回事?”刚刚还做着升官发财梦的宣闻玉猛然惊醒,唯见四周一片火海。 “报告大人……那、那刚抓回来的王八羔子跑了!还放了一把火!” “……还不快追!” 宣闻玉跌跌撞撞地拔出佩刀,带着人一路追到了溪水边的树林。 他没能追到朝廷要犯,树林阴翳里蓦地出现了另一团阴森可怖的黑影。 “……你、你是谁?你干什么?” 冯宣意蒙着面罩,冲他偏了偏头,雪亮的刀锋印着宣闻玉惊慌失措的眉眼。 他没给宣闻玉逃出生天的机会,冯宣意按住他的头颅,一刀割破了咽喉,随后又毁去了面容,飞速扒下来了他的外袍和腰牌。 白鹭阁的训练早就让冯宣意对易容术烂熟于心。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这些跟来的人里,所有记得他面容的人,都不能活。 冯宣意拖着尸体,统统丢进了火海。 ……似乎还少了一个人啊? 冯宣意蹲下/身子,好整以暇地清点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焦尸。躲在角落里的徐定远不住发抖,差点昏死过去。 清点完了之后,冯宣意打量着宣闻玉的尸体,忽地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 ……自己太高了,明显比此人高出一大截来。即使容貌可以伪装可以鱼目混珠,身高总不能再增减了。 冯宣意看着自己的腿,目光忽地暗了下去。 片晌之后,他倏忽拔出刀来,扎向腿部的血肉,伪装成重伤模样,从此之后以轮椅遮掩耳目。 离开南凉的那一天,他还顺便带走了一个小团子。那小团子总喜欢瑟缩着身子,见了人也不敢说话。 冯宣意摸了摸那张奶呼呼的小脸,说乖,要好好听话。 他又问了小团子的名字。 小团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答出来,说自己姓墨,叫墨雪衣。 冯宣意又捏了捏他的脸,说自己记住了。 他看着父母双亡的墨雪衣,不知怎地生出一股不该属于复仇者的悲悯来。 ……也许是看见了儿时同样无家可归的自己罢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到头来也不过是顾影自怜。 远离杀戮的日子也会让冯宣意凝眉深思,仇恨、战乱、纷争,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隐晦地询问过少年天子,为何执意出兵征讨四方? 沈慕安瞧着他:“你也是来质疑朕的?” “微臣不敢,”冯宣意道,“微臣只是觉得,征战意味着流离失所,意味着血流成河。微臣也是跟随过先帝讨伐四方的人,见过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还有满地无人收拾的白骨。” “千秋功业,必然有所牺牲。” 冯宣意动了动唇,所以他的故国他的亲朋,也是帝王眼里尘埃般微不足道的牺牲。 “此刻征战,是为了来日不必再有征战,诸国割据,纷争不断,永无宁日,”沈慕安道,“百年乱世,战火不休,谈何家国,又谈何太平?这天下一日分崩离析,就有苍生万姓一日颠沛流离,哀哭不绝。” “这天下,注定只需要有一种声音。” 冯宣意俯身道:“微臣……明白了。” 沈慕安不会为了千秋帝业放弃杀伐征战,那么他也不会为了一点恩惠而放弃国仇家恨。
第108章 骤雨 如今又是阴雨天。 宣闻玉垂头看着自己的腿, 讲不清眼下种种纷杂的心绪。 他理了理衣衫的褶皱,听见了外头了敲门声:“进来吧。” 墨雪衣拎了一袋草药,低声道:“从前就听大人一直唠叨, 说是一到阴雨天腿脚就难受, 得敷着药。” “是啊,”宣闻玉道,“这么多年过去了, 你还是依旧放在心上。倒也难得了。” 墨雪衣掀开陶罐生火煮药:“大人说的话我从来都会放在心上。” 他一根一根地投着柴火,像是借此一点一点地细数往昔流年,墨雪衣蹲着身子, 声色带着些许悲凉的笑意:“那时候我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如果不是大人带走了我,我也不会有今时今日。” “从那时候起,我所学的诗书礼仪, 忠孝仁义,都是大人亲口教给我的,一遍又一遍, ”墨雪衣忽地转过了身,“当初就是大人您,一遍遍地教我, 要做一个刚正不阿的正人君子。” 宣闻玉隐约品出来了墨雪衣的用意:“你到底想说什么?”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1]兰生幽谷, 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 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2]”墨雪衣倏忽起身,逼视着宣闻玉的眼眸,“这些都是大人教过我的,我到现在都记得。” “……可大人您呢?您还记得么?” 宣闻玉转过轮椅,似乎不太理解墨雪衣在说什么:“你从前从来不会跟我这样讲话。” “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伤心事,”宣闻玉对墨雪衣说话从来都是分外柔和,“没关系的,你可以跟我说一说。” 可他的温柔却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这般语气和他从前下令杀死不服命令之人时别无二致。 墨雪衣的唇瓣抖了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这么多年来的言传身教,让他既敬他,也畏他。 “……我虽不信佛陀,却也认同回头是岸,”墨雪衣道,“大人,若是此刻认罪回首,为时不晚。” 宣闻玉的眼神骤然冷却,看得人心头发寒:“什么罪,认什么?你的话我听不懂。” “大人……” “我只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长公主利欲熏心,”宣闻玉道,“她结交朝臣,意图大权独揽。” “墨雪衣,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然而宣闻玉并不想给他答话的机会,他垂头皱眉道:“商陆,来送客。” 外头依旧下着雨。 墨雪衣撑着伞,遥遥望见宫门外的马车。 苏墨秋下车的那一瞬也望见了墨雪衣,后头人追上来要给他撑伞,墨雪衣脚步更快,踏过雨水走到了苏墨秋面前。 “玄卿……” 苏墨秋垂着头,什么也没说,伸手轻轻撇开了墨雪衣递过来的伞,风中的雨滴打湿了他的鬓发。 “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的,”墨雪衣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苏墨秋终于回了头:“你可以……和我一起等这一天的到来。” 墨雪衣摇摇头,倍感遗憾道:“……对不起。” 紫棠赶上来给苏墨秋撑起伞:“苏相……” 前头的太傅魏歆看到了苏墨秋,他出声道:“这不是苏大人吗?” 苏墨秋转身施礼,再一回头墨雪衣便消失在了烟雨蒙蒙中。 “魏太傅。” 魏歆虽然从前对他有诸多不满,可毕竟也真的将他当做过学生,他注视着苏墨秋一阵,道:“你看起来有些憔悴。” “……有么?”苏墨秋伸手摸了把脸上的雨珠,“好歹也是位极人臣的人,憔悴支离不至于吧。” 魏歆指了指胸口的位置:“我指的是你的心。” “……是么,”苏墨秋自己都没觉察过心绪的微妙变化,“我以为是下了雨,所以心里烦闷。” “并非风雨,”魏歆道,“而是心境不复从前。” 苏墨秋忽地低头一笑:“太傅您知道么,有时候我真觉得您像是我父亲。” “……以前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别人说什么我也不在意,这世上没有我看不开想不通的事情,”苏墨秋道,“即使真的有,好好睡一觉缓缓也就算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眼前总闪过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事,”苏墨秋又道,“我想像以前一样不在意,不往心里去,可是却再也做不到了。” 魏歆听到这里,反而调侃了一句:“没想到你这样离经叛道的人,也有看不开的时候。” “看不开是因为你年岁渐长,历经渐多,”魏歆道,“等到有朝一日,你到我这个年纪,人也就无所谓看开与看不开了。” 苏墨秋反问道:“那魏太傅对于当年的席道长,可曾看开了?” “……你这小子,”魏歆又被他气笑了,“还是那么混,当初对你还是手太软了。” 末了他道:“你进宫还有要事吧?最近的风风雨雨我也有所耳闻,要是张济一口咬死的话,你没有证据,动不了任何人。” 苏墨秋闻言冁然而笑:“也不一定。” “他不肯认,可账本不会骗人,只要去查查账目,那些钱怎么来的自然有下落,”苏墨秋道,“送钱的人不肯认账,可拿钱的人就未必。再说了也不是每个人都是硬柿子。” 魏歆听罢琢磨了一会儿,下结论道:“鬼点子还是那么多。” “你要从哪里下手?” “裴隽离有位哥哥,”苏墨秋道,“听说嗜酒好赌,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 —————— “……来找我做什么?”裴隽离开了门发觉是沈别欢,神色一滞,“我猜没什么好事。” “你猜的没错,”沈别欢道,“因为宣闻玉日后为了脱罪,很有可能把这些事都引到我跟你头上。” “推到别人头上?说的轻巧,可是那也得有证据。” “我现在不是和你辩论这些的时候,”沈别欢道,“这件事目前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到你那个哥哥为止,让他承担一切。” 裴隽离想起来被他关在后院里的裴长德,莫名一阵寒意:“……你让我做什么?” “把他杀了,”沈别欢道,“有死人的嘴才是最牢固的。我要是完了,你也得跟着完蛋。” “你……”裴隽离唇瓣一阵哆嗦,“沈别欢,你疯了?你让我去杀人?”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我从来没有杀过人,”裴隽离拼命摇头,试图驱逐脑海中的念头,“从来没有……” “只有把他杀了,这条线索才能彻底断掉,”沈别欢道,“否则苏墨秋他们顺藤摸瓜,迟早会查到证据的。” “把他……把他送到南边去,或者西域……”裴隽离已经有些慌不择言,“不能吗?” “陛下已经下令封锁京城内外,”沈别欢掐断了裴隽离的希望,“眼下这个关头我们送不了人。” “只有这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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