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早些歇息。” 难得又是这样话到尽处的场面,沈慕安无意去再度开启对答,只轻轻点了点头,随后离去。 浓稠如墨的夜色里,剩下他一个人茕茕孑立,又踽踽独行。 形单影只的境遇渐渐与记忆重合,沈慕安每走一步,心头往事都会被勾出一分来。 对于苏墨秋来说,这一切始于雪后的梅园,而对于沈慕安来说,却是开始于景明十六年的隆冬。 正值盛年的帝王被病痛折磨得姿容憔悴,气若游丝,连咳嗽的力气也没了。一旁的太医小心翼翼地同霍文堂低语了几句什么,后者顷刻间老泪纵横。 “陛下……” 沉闷的哭声让沈慕安忍不住蹙眉,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艰难地喘着气道:“哭什么……别哭了。” 霍文堂颤抖着抹去眼泪,强挤出一丝笑意:“陛下……老奴是觉得,您比前些日子瞧上去好多了……” “好多了……”沈慕安低声自嘲,望了一眼瑟缩在角落里的太医,“是回光返照吧……” “你不用宽慰朕,”沈慕安每吸一口气,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疼痛,他忍痛皱眉,“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为……” “去叫太子过来……” “是……”霍文堂抽了抽鼻子,“传太子觐见——” “皇叔、皇叔!”原本跪在殿外已然腿脚发麻的太子连忙进殿,哭着奔向沈慕安的床榻,“皇叔,儿臣来了……” 这数十年来,太子听闻过宫内外无数的流言,知道有些乱嚼舌根的人私下编排,说他是个喜怒无常的暴虐性子,说他手刃丞相、谋害故友、诛杀宗室、征战连年、穷兵黩武、痴迷长生、喜好杀戮。 可在他眼里,这是他如今唯一的亲人。 太子捧起沈慕安那只因为病痛而枯黄消瘦的右手,又一次嚎哭不止。 “……不要哭,没什么好哭的,”沈慕安残存的力气已然不能让他支撑太久,于是只好选择了闭上双眼,“鸾儿,去把架上的地图拿来。” 霍文堂劝道:“陛下您保重龙体要紧——” 沈慕安只是重复道:“拿来。” “好,好,皇叔莫急,我这就去,这就去,”太子沈之鸾忙取下地图,复又跪在沈慕安手边,“皇叔,地图在这儿……” 沈慕安并未去看,只道:“霍文堂,去叫丞相……还有司徒他们都过来……” 霍文堂知道沈慕安是要托孤了,他慌忙抹干净面上泪水,提高声音郑重道:“宣丞相裴隽离、司徒高纫兰觐见!” “陛下——” 两人见到病榻上气息奄奄的沈慕安,亦是大哭不止。 高纫兰捧来汤药和丹丸,道:“陛下,这几日微臣暗中寻访高人名医——” 沈慕安出声打断:“不必了……” “高司徒,你若是真的忠心于朕,就替朕好好辅佐太子,”沈慕安道,“这些草药丹丸……就不必了。” “丞相——” 沈慕安睁开眼睛,那双眼眸虽不似往日般威严,却仍旧叫人不敢直视。 裴隽离立刻恭敬地低头,掌心的薄汗激起了地砖上一层雾气:“微臣在。” 十三年前,他亲眼见证过景明一朝的第一位丞相是什么结局:被沈慕安亲手诛杀,而后车裂于市,曝尸荒野。是以这些年来,他都不得不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从不敢奢求什么封地爵位,只求陛下最后能留自己一条生路。 沈慕安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从众位朝臣中脱颖而出,接手丞相,同样也能够让他坠入深渊,从此之后万劫不复。 沈慕安见裴隽离如此,不免一笑:“丞相不必忧心,朕时日无多,丞相兢兢业业、如临深渊的日子,想来不会太久了。” “不……”裴隽离伏地大哭道,“陛下是天子,陛下万寿无疆。”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沈慕安道,“你不用来安慰朕。” “朕只要你忠心耿耿,辅佐太子,”沈慕安又道,“霍文堂,宣旨。” 霍文堂已然平复了不少,他忍着啜泣声,接过来了小太监递上来的木匣。 沈慕安阖眸:“念给丞相听。” “是,”霍文堂捧着诏书道,“经查,丞相裴隽离执政多年来以权谋私,多行不法,朕实痛心,为安社稷,为彰国法,着即下狱论处,钦此。” “陛下……”裴隽离猛地抬头,不可置信道,“陛下,微臣冤枉啊!陛下……微臣绝无二心……” 沈慕安微微摇首,轻描淡写道:“霍文堂,念下一份。” “是,”霍文堂面无表情道,“上谕,丞相裴隽离侍朕多年,忠诚勤勉,志识明劭,着进封为太子太保,加金紫光禄大夫,钜平县侯,钦此。” 骤然而至的天威天恩让裴隽离一瞬间懵了,他怔怔地望着沈慕安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叩首谢恩,忙道:“微臣……微臣谢陛下……” “这份诏书,朕会交给太子,”沈慕安睁开了那双鹰隼般的墨色眼眸,“朕殡天之后,你若是诚心辅佐,那朕自会让太子予你高官厚禄,你若是敢生异心,那朕留下的这封遗诏,同样也会是你的催命符。” “陛下……”如此雷霆手段饶是裴隽离侍奉天子多年,此刻面上也不由自主地血色全无,他冷汗涔涔地跪拜道:“微臣……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高司徒,”沈慕安的目光慢慢挪向一旁一言不发的高纫兰,“方才这一切,你可都看清楚了?” 高纫兰面色平静如初,心中却如擂鼓大作,他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何等的帝王心术,只恳切拜道:“微臣明白……微臣若有异心,苍天难容……” 沈慕安早就熟稔该如何掌控臣下,他轻笑道:“高司徒,朕给你高家安排了一门好亲事。” “陛下……”高纫兰双目大睁,一瞬茫然。 “朕已安排鸾儿迎娶了你的妹妹,待国丧过后,你妹妹便是我大魏的皇后,而你则是大魏国舅,”沈慕安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扫过高纫兰的身躯,“为了你的妹妹,为了你高家来日的无上尊荣,朕觉得接下来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陛下……”高纫兰连连叩首,含泪道,“陛下厚恩,微臣虽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知道便好……” 沈慕安余下的目光则是留给了太子沈之鸾。 “皇叔,”沈之鸾上前握住沈慕安的手,“皇叔有何吩咐,儿臣一定照做,一定谨记在心……” “把你手里的地图打开。” “是,”沈之鸾缓缓展开,满目山河,万里锦绣尽入眼帘,“皇叔,这是……” “这是我大魏地图,”沈慕安轻声一笑,似是带着无尽遗憾,“同样也是南国的地图。” “朕这一生,所做的一切都未曾后悔过,遗憾过,唯有、唯有这一件……”沈慕安猛然剧烈咳喘起来,“朕引为毕生之憾事……” 天下到底未能一统。 “皇叔……” 沈慕安却要沈之鸾去看地图上的墨迹:“念、念!” “是……”沈之鸾失声哽咽道,“越阴山,渡长江,破柔然,取建康,肃清六合,总齐八荒……” “再念!再念……” “是……”沈之鸾号哭道,“肃清六合,总齐八荒……肃清六合、总齐八荒!” 身后无数的朝臣悉皆跪伏在地,跟着太子的声音不断重复:“肃清六合、总齐八荒——” 沈慕安在这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里,忽地咳出了鲜血。 “陛下……”霍文堂泪眼潸然,惊慌失措。 沈慕安伸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却早已没了力气,他微弱地喃喃重复:“肃清六合……总齐八荒……” “皇叔!” “陛下!” 沈之鸾见沈慕安闭眸不醒,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沈慕安临了前至始至终紧锁着眉头,心间的阴郁和遗恨久久不散。 身后哭声震天,乌泱泱的人群跪倒一片,举国哀悼,白衣如雪,丧钟长鸣,这便是一代天子最后的尊荣。 —————— “殿下、殿下……” 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呼唤,说是熟悉,是因为沈慕安很快辨认出了这动静属于陪伴自己多年的太监霍文堂;说是陌生,则是因为这声音比方才病榻前的要年轻了不少,而且…… 而且,他唤的什么,殿下? ……他疯了?平日里的规矩全忘了? 沈慕安连忙睁眼,就要斥责霍文堂不懂规矩,却忽地愣住了。 自己……竟然还活着? 他因为连年征战,身上积攒了不少伤口和病痛,最终导致了他的早逝。 但是现在…… 原先的疼痛和伤疤居然尽数化为乌有,沈慕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竟然还是十二三岁时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 沈慕安忙乱地披上外袍,看着镜中倒影,只觉恍如隔世。 “殿下……”霍文堂连忙赶来,“殿下,您前几日才发了高烧,如今刚刚退热,可不能这样受寒……” 他喉结微动,低声试探道:“我病了这些时日,脑中一直昏昏沉沉的,你告诉我,眼下是什么日子?” “回殿下,如今是泰常十八年腊月二十……” 泰常?那不是父皇的年号吗? 难道说…… “殿下,”恰在此时有人来报道,“梅园里好像有人求见殿下。” 沈慕安当即警觉起来:“谁?” “回陛下,那人说他叫苏墨秋,表字玄卿。” “苏……”沈慕安一瞬愕然,“带我去……现在就去见他。” 梅园雪景里伫立良久的男人显然不知道沈慕安经历了什么,他望见人影之后,便遥遥一拜,笑意吟吟道: “微臣拜见殿下。”
第41章 孤身 再逢前世故人, 沈慕安一瞬恍然,许久才喃喃道:“……你是何人,缘何来此?” “微臣, ”对面的男人显然不知道他的出现在沈慕安心中激起了多少波澜, 仍旧温和笑道,“中庶子苏墨秋。” ……当真是他? 不对,沈慕安猛然转醒, 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从来都是冷酷而谨慎的,甚少对人笑颜相向, 不屑流露出一点多余的情感。沈慕安也很少从他面上瞧见过别样的神情。 唯有…… 唯有自己将淬毒的利刃捅入他心口的那一瞬,沈慕安才从他那张冷然俊美的面容上,看出了惊异、不甘和愤恨。 真是可笑,沈慕安下意识地想。 自己亲手给予了这个人死亡, 到头来重生之后,他却说这一次是为了自己而来。 沈慕安在心里讥讽一笑,心道又是什么哄骗人的花招? 只可惜他眼下是太子, 虽然是一国储君,却尚不能随随便便取人性命,否则他一定要杀了此人, 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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