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是这么说,可心里却分明是不甘心。 沈莲舟望着苏墨秋,良久轻叹道:“其实我并不是败给了陛下,也不是败给了你,只是——” “只是这一场天下局里,你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我,而是选了陛下。我说的对吗?”
第31章 隔岸 小半个时辰前。 “陛下……”魏歆望着沈慕安, 不知为何热泪盈眶,“陛下安然无恙便好……” “太傅受累了,”沈慕安示意魏歆入座, “朕无事。方才喝了些药, 前日的余毒已经不妨事了。” “来,”沈慕安命人奉上几箱草药,“这是朕的一点心意, 万望太傅保重身子。” “……陛下,”魏歆颤声道,“臣愧不敢当……” “朕既然决心给, 太傅自然是当得起的,”沈慕安父皇早逝,这些年来魏歆又对他颇为照拂,因此沈慕安视他如同父亲一般, “太傅坐吧。” “朕找太傅来,是想让太傅代朕拟一道旨意,”沈慕安又道, “此次建宁王谋逆一事,朕只惩处首恶,至于其余胁从者则一律赦免死罪, 视情节轻重处以流放或是徒刑。” 魏歆用丝帕擦了擦泪珠,道:“陛下能有此心,便是万民之幸了。” “但是那些收受建宁王贿赂的人, 朕不可能容许他们再立于朝堂之上, ”沈慕安道, “否则就是埋下隐患,朕要对匈奴动手, 绝不容许这些左右摇摆之人掣肘。” 魏歆这才明白过来沈慕安的意思,他是要利用沈莲舟的事,把朝中反对自己的人清理出去。 只是…… “陛下已经决心同匈奴开战?”魏歆虽然不大懂军事策略,却也知道两国交战非比寻常,“陛下,容微臣多问一句,此番交战,陛下可有多少把握?” 他旋即又解释道:“对于匈奴这样的豺狼虎豹,不打则已,一旦开战则必须打到取胜为止,否则驱狼不成,必被反咬,后患无穷。” “白鹭阁给朕的奏报里说了,匈奴单于病重,他膝下诸子皆觊觎大位,”沈慕安道,“这便是他们内部的大患,一旦现任单于病死,草原必将大乱,到那时便是天赐良机。” “那……”魏歆道,“京城里那一支匈奴使团,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严密监视,必要时作为人质,”沈慕安道,“朕若是没记错,使团里的赫连伦就是匈奴单于的血脉。” 他说到这里,反而镇静地笑了笑:“朕不仅要留着他,朕还要帮他回到匈奴,争抢单于之位,扰乱草原。” “如此安排的确精妙,”魏歆起身拜道,“此战维系国本,微臣虽为文官,亦愿为陛下尽心竭力。” “……至于沈莲舟……”沈慕安说了一通布局计划,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处置此人,“朕会用他的血警告宗室里蠢蠢欲动之人。” 他说罢,望着夜空中高悬的孤月,无端生出几分怅惘。 “……陛下这是?” 沈慕安反倒想起来了苏墨秋,他喃喃道:“太傅,你说岁月和流年,当真会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吗?” 魏歆下意识地以为沈慕安是在说沈莲舟,于是道:“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微臣以为或许不是他们改头换面,而是暴露了本性和本来面目罢了。” “人心……”沈慕安轻轻重复着,“这世上最难看透的,非是雾中花、尘间事,而是人心啊。” “太傅,”沈慕安道,“朕曾有一位故人,他为了走到朕的身边,已经跨出了无数步,可唯独这最关键的一步,朕不好追问,他也没有迈。” “朕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他,”沈慕安又道,“可是朕现在觉得,朕似乎从未认识过他。” “陛下……”魏歆似有所感,“陛下,微臣窃以为,想要真的了解一个人,必先知道他的爱恨好恶。” “爱恨么……”沈慕安摇头,无可奈何道,“朕恰恰不知道他的爱恨喜恶。” 他的脑海中闪过苏墨秋往日的模样,这个人会有笑颜,有愁绪,有不平抑或局促不安,但唯独没有表露过任何好恶。仿佛这尘间的一切对于他而言,从未值得留恋过。 他从前以为沈莲舟亦是这样的人,无喜亦无悲,将所有的心绪悉皆藏于巧妙伪装过后的皮肉之下。 可太极殿上对峙的那一瞬,沈莲舟发疯一般冲着他嘶吼,把昔日那张假面撕得粉碎。沈慕安才得以看清他血淋淋的恨意:源生于骨,犹如钢刀,将往日温风度翩翩的皮囊刺得伤痕累累。 ……那么苏墨秋呢?他隐匿在外表之下的又究竟是爱是恨?沈慕安不知道答案。 没有爱恨,没有喜恶,沈慕安就永远不可能掌握住这个人,也永远没有可能让他留在身边。 “……陛下,”魏歆谨慎提醒,“微臣以为,为君者若有爱恨喜恶,则难免会有人以此溜须拍马,最终受苦受难的,还是百姓。” “是……太傅的教导,朕一直铭刻在心,不敢遗忘,”沈慕安道,“上有所好下必甚之。” 对于成大业者,爱恨喜恶乃是奢念。 魏歆望着沈慕安颀长玉立的身影,暗暗叹了几声,他知道年少之人怎可能轻而易举地舍弃心中所好,不过是竭力隐忍不发罢了。 但是年轻终归是好的,因为总还有可能寻到希望。魏歆有时望着年轻的天子,会想到少年时的自己。 只是时过境迁,他和记忆里的人连一丝希望也无。 “陛下,”苏砚在殿外道,“丞相托我回禀陛下,他去了一趟廷尉府大牢,说是要会一会建宁王。” “他为何要去……”沈慕安愣了愣,“他要去做什么?” “他……”苏砚抿了抿唇,“他说他要替陛下铲除隐患,也、也替自己,送故人一程……” “……什么?”沈慕安猛然回神,“带朕过去!” —————— “我……”苏墨秋微怔,“对我而言,这从来不是什么选择。” “……也对,”沈莲舟道,“我一个将死之人,纠结你的答案也没必要。” “其实你还能来看我……我就已经很意外了,”沈莲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透明的液体顺脸颊而下,倒像是泪珠一般,“我原以为,你这次来,是送我上路的。” 苏墨秋本也端起来了酒碗,忽听此语,他手腕一颤,酒液洒了大半。 “我……”苏墨秋当即扔了酒盏,匍匐在地上失声哽咽起来,“瓷碗浸泡过毒药……酒、酒里有毒……” “我知你犯下大罪,就算陛下肯饶恕,国法在上,也绝无轻饶可能……”苏墨秋颤抖着抓住沈莲舟的衣角,“所以我、我……” 我向陛下请旨,在酒液里放了毒药。 “你……哈哈哈哈哈……”沈莲舟忽地大笑起来,“好、好啊,苏墨秋,你果真……果真是无心无情……” “你杀我……杀得对,手段也巧,”沈莲舟笑声渐止,下意识地抚着心口,“这样一来,他沈观就不会背负屠戮宗室的骂名,今日杀我的人不是你……是、是大魏天子……” “成王败寇,不过一死而已,你没什么好愧悔的,更不需要落泪,”沈莲舟苦笑道,“是我自己没想明白,在我兵败的那一刻,我就应该饮鸩自尽,免得陛下动手。你如今来,反倒是帮了我……使我不必受这酷刑之苦了。” 沈莲舟又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转头望着抽噎不止的苏墨秋道:“将死之人,重罪在身,何须哭泣……” “再说了、再说了……我原本也是想杀了你的,”沈莲舟又道,“哪怕你为了自保,或是为了报复,选择杀我,也、也都是常理之中……” “即便你不来,我也是要打算自尽的……”沈莲舟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这、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毒药……我举兵造反,料事败之后,沈慕安必不容我,所以……” 所以与其在狱中忍受折辱,与其在刑场上痛苦挣扎,倒不如服毒而死,成全最后的一点体面和尊严。 “……你若恨我,杀我便罢,这只是你我二人的恩怨而已,”苏墨秋一声长叹,慢慢挪到沈莲舟身边,“何必连陛下也不放过呢……” “众人以为,你和陛下相看两厌,可我却知并非如此,”沈莲舟噗的一声咳出了鲜血,“咳咳咳咳……你和他、本为一体两面,不可分割……你本就是帝王藏在背后的那只、搅弄风云又见不得人的手……” “你想错了……”苏墨秋想到他原本的结局,不由得感慨万千,“我对他来说,或许也只是一枚棋子罢了……总会有一日,变作弃子的……我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讨得一条生路而已……” 沈莲舟唇齿含血,眉目倏忽变得冷厉起来:“帝王家从一开始就是条不归路。” “若我养父还在,或许我还能同沈慕安把盏言欢,可是他不在了,他不是病重辞世,他是兵败自尽,”沈莲舟叹了一声,不知是悼念养父安平王,还是悲怜自己,“他就这样带走了我人生里最后的一点可能,从此之后,我除了复仇,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苏墨秋猛地攥住沈莲舟的手道:“沈兄若是有未了之愿,我可……代为执行。” 沈莲舟摇了摇头:“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陪我再说说几句话就好。” “……好,”苏墨秋和他十指相扣,“你说,我都听着。” “你知道我父王当年……为什么要举兵吗?”沈莲舟靠在苏墨秋耳畔轻声道,“因为他……他喜欢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宫中,他只是……想要去讨得一个说法罢了。” “没想到……你一早就着手帮助沈慕安防备着一切,我父王败了,子嗣除了我当时恰在外地不知情之外,无人幸免,他也彻底坐稳了太子之位,”沈莲舟又哭又笑,形似疯癫,“所有人都按照你预定的安排,所有人都没有逃出过你的算计……这一败,我虽不忿,却也心甘情愿……” “你父王,”苏墨秋贴近沈莲舟轻声问,“所慕何人?” 他虽不能为其平反,但或许能查清真相,告慰在天之灵。 “……先、先皇后……”沈莲舟说到这里,不知为何突然激动起来,他倏忽扯拽着苏墨秋的衣袖,“皇后是……被人所害……但具体是、是谁,我不知道……” 沈莲舟话至此处,骤然呕出一大口鲜血,而后无力倒地。 先皇后……那不是、那不是沈慕安的生母吗?苏墨秋思及此处,心下一紧。 “沈兄、沈兄!”苏墨秋心中一阵酸楚,连忙伸手去试探沈莲舟的鼻息,却已再无半分回应。
第32章 新知 苏墨秋望着那具尚有余温的尸首怔愣片刻, 良久才慢慢挪近,颤抖着伸出手来,覆上沈莲舟的双眸, 替他闭上了眼睛。 透过铁栏杆的阳光打在沈莲舟的面容上, 死后的他终于能够摆脱阴谋诡计和恩怨情仇,沐浴在暖阳下。
113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