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秋抬手示意狱卒让开一条过道,他提着一壶酒兀自推开了牢门。 崔泰慢慢地朝着苏墨秋挪动:“苏相来找我……是不是、是不是陛下的意思?” 苏墨秋既没有点头, 也没有摇头, 他找了处草团盘腿坐着,倒了一杯酒,又从食盒里取了两碟小菜:“还没用膳吧。我给你带了点饭菜。” “谢苏相挂念……”崔泰道, “牢里的日子……罪臣早就已经习惯了。” 崔泰看着破旧木桌上的饭菜美酒,一瞬恍惚:“苏相……这、这些是陛下的意思么?” “先吃饭吧。” “不……”崔泰仍旧警觉,不敢饮酒动筷, “苏相,您一直都是陛下的近臣,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我,一定是陛下有了什么旨意……” 他深吸了几口气:“是不是……廷尉府的裁决下来了?陛下已经定了要怎么处置我?” “……苏相、您、您说句话好不好?” “子和, ”苏墨秋开口叫了崔泰的表字,“你我也都是为人臣子多年,有时候也该替陛下考虑考虑。” “我知道……”崔泰低下了头, 有些羞愧,“我对不住陛下……若、若能给我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我一定、一定誓死效忠朝廷, 不会再受人诱/惑。” 崔泰抬起了眼睛,里头满是恳求:“苏相……” 苏墨秋颤抖着手端起了酒杯,晶莹剔透的液体洒了大半。他想到多年前的地牢, 只是沈莲舟是一心求死, 而崔泰是渴求生路。 “子和, 事到如今你还是没有明白,”那杯酒徒劳地举在半空, 苏墨秋敬也不是饮也不是,“你觉得陛下到底为什么要派我来这里见你?” 崔泰愣神:“难道……难道不是因为陛下一直记挂着罪臣?” 苏墨秋同样抬眼看他,那双眸子里的泪早已干涸,只余灰败:“不是。” “陛下让我来,赐你一死。” “……什么?!”崔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不苏相,这是为什么?我、我是拿过贿赂于心有愧,可、可我没杀过人没做过孽,陛下……陛下为什么……” “苏相,我冤枉、冤枉啊!” “您不是说过陛下一直念着我,为的就是给我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让我改过自新的吗?”崔泰含着泪,紧紧攥住了苏墨秋的两臂,不住地摇晃,“苏相……您、您不能骗我,我……” 苏墨秋微微蹙眉,疑惑不解:“你昏了头了?我几时同你说过这样的话?” “苏相……”崔泰唇色惨白,不停哆嗦,“人不能言而无信……我、我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子和,陛下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你几时见过他收回成命?”苏墨秋道,“事已至此,还是让大家都体面些吧。” “我……”崔泰瘫坐在地,口中不住呢喃,“苏墨秋,为人无信……必遭天谴!” 苏墨秋低垂着头,太多的生死让他早就开始有些疲倦无力,陷入了无尽的麻木之中。此刻咒骂也好,哭求也罢,他心中都再难激起半点涟漪:“你是打算自己喝,还是我找人帮你喝下去?” “苏相……”崔泰哭着跪地道,“让我见见陛下……我有话要说、苏相!” 苏墨秋看了眼铁门外的狱卒道:“来人。” “是。要怎么做?” 苏墨秋站起身转了过去,抬手朝后一指,狱卒们即刻会意。 几名高大强壮的汉子立刻闯入牢房,按住了崔泰。为首者强硬掰开崔泰的唇齿,将毒酒灌了进去。 “咳……” 崔泰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止不住地起伏,他挣扎着爬近苏墨秋脚边,揪住了衣袍,断断续续道:“你、你骗我……你叫你那个好徒儿高纫兰来骗我……然后你装作若无其事,哈哈哈哈哈……” 他口中噗的一声喷出血来,崔泰唇齿间尽是腥味,他含恨道:“高纫兰不得好死……你、你也不得好死!我在下面、在下面等着你们……” “……你说高纫兰?”苏墨秋终于意识到不对,忙俯下身,揪着崔泰的领口,“他怎么了?他跟你说什么了?崔泰——” 诅咒的话语未尽,崔泰头一歪,再没了气息。 苏墨秋手一松,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气力,他周身一软,就要朝后倒去。 “苏相!” 狱卒连忙扶住苏墨秋,替他揉着心口,苏墨秋缓了缓神:“……叫高纫兰来,叫他过来!” —————— “崔泰死了?”沈元佑虽然疑惑,可却为此松了一口气,“真没想到皇叔真会杀了他灭口。” “陛下看重西河王,”高纫兰道,“他还希望西河王能够迷途知返,所以只有赐死崔泰这一个选择。” “还真被你说中了,”沈元佑道,“崔泰死了就好了,死人的嘴最牢固。” 高纫兰神色却并不轻松,沈元佑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道:“你怎么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讲不上来,我……” “师兄,高师兄,”宗楚宁扣着门,“先生他叫师兄过去一趟。” 沈元佑这下子明白了高纫兰为什么神色凝重:“苏墨秋他为什么突然找你?” “……我不知道,”高纫兰咬住了指节,“先生他……不是那么容易被欺瞒过去的人。” 宗楚宁带着高纫兰进了丞相府的门,苏承宣远远望见人影,出声道:“二哥,人到了。” 苏墨秋独自坐在桌边,背对着所有人:“都先下去,高纫兰一个人留下。” “……好。” 苏承宣离开前给高纫兰留了个眼神,旋即关上了门。 “先生……” 不等苏墨秋说话,高纫兰率先跪了下来。 苏墨秋兀自冷笑道:“我还什么都没有说,你就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了?” “先生……”高纫兰道,“我错了。” 苏墨秋右手搭着椅背,转过头道:“谁让你去找崔泰的?” 高纫兰抿了抿唇:“……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人呢,”苏墨秋道,“你不是告诉崔泰,是我让你去的吗?” 高纫兰一拜到底:“先生,我知道错了。” “你不用叫我先生,我没有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学生,”苏墨秋霍然站起,走近高纫兰身侧,“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要存仁恕之心,可你从来都当做耳旁风。” 高纫兰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你不听我的话也就算了,最多不过是我教导无方,可陛下的圣旨你也全然无视,高纫兰,你想干什么?”苏墨秋道,“长公主已被流放边疆,你却还要对她痛下杀手,陷害他人……” 苏墨秋话音未落,高纫兰不可置信地抬头:“先生……您、您说什么?” “我说你杀了长公主沈别欢,嫁祸西河王!”苏墨秋道,“你自己做过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 “没有、我没有……”高纫兰茫然无措地摇头,“我、我为什么要杀长公主?”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跟我说实话,”苏墨秋失望至极,反而笑出了声,“好、好,那你也不必叫我先生,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他说得太快太急,语罢咳嗽起来,见状高纫兰忙端起茶盏要递上去,苏墨秋却抬手一掀:“你不用跟我——” 动作幅度太猛,苏墨秋没注意到自己一下子掀翻了瓷杯,碎片登时噼里啪啦散了一地,划破了高纫兰的右手,顷刻间血流如注。 苏墨秋一愣神,抓过高纫兰的手本能地站起身:“……没事吧,我……” 他转身就要给高纫兰翻找膏药,不想后者却猛地推开了苏墨秋的手:“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是你不肯信我。你只相信你自己的推测。” “你不要以为我都不知道,我都记得,”高纫兰步步上前,将苏墨秋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当年沈莲舟就是你亲手所杀。你也是为了某种目的能痛下杀手的人,如今凭什么又来指责我?” 那只血迹斑驳的手覆上了苏墨秋的衣襟,他下意识一颤:“……你做什么?” “你可以杀了我,”高纫兰猛然拽掉了苏墨秋腰间的佩剑孤雪,“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永绝后患。” “……来啊。” “高纫兰,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怎么非要走上这条路?”苏墨秋靠在墙角无力阖眸,他被笼在高纫兰的身影里,再睁眼时泪水已然滑落,“你醒一醒,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这不是你该走的路。” “哪有那么容易回头啊,”高纫兰苦笑起来,“你说的倒是轻巧。其实你心里真正在乎过的人只有陛下,其他人对你而言都重不过他。既然如此,你我还谈什么师生之谊。” “从古至今,哪一个位居高位的人没有点心计手段,就连你自己也是这样走来的,你敢说时至今日,一点儿心机都没有用过么?”高纫兰道,“我想要的东西谁都给不了我,我凭什么不能靠自己的本事去够。” 苏墨秋望着高纫兰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权势不是让你为非作歹的东西,它同样意味着责任,”苏墨秋道,“有权而无德,只会把大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到最后也一定会害死你自己。今日你能玩弄权术加害他人,来日也定会有人用同样的方法取你的性命。” 苏墨秋说到这里,身形一阵摇晃,他扶着高纫兰的肩膀才勉强站立:“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没有教好你,我也有错。”
第117章 暗流 “……不用愧疚, ”高纫兰顿了顿道,“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你会后悔的, ”苏墨秋一手捧过高纫兰的脸, “等那个时候你再想回头就太晚了。” “我没有想过要回头,”高纫兰决然道,“我既然踏上了这条道, 就不会允许自己再走回头路了。” 他慢慢放回了孤雪,俯身一拜道:“先生,学生告辞了。” 苏墨秋还想出言挽留, 可所有话一瞬全数堵在了喉头,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二哥……”苏承宣进门就瞧见苏墨秋的脸色,“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苏墨秋摆摆手,扶着墙壁支起身子:“没什么……” “要不……”宗楚宁望着高纫兰远去的背影, “先生,要不我去再劝劝高师兄?” “不用了,”苏墨秋摇头, 无可奈何,“你劝不了他的。” “楚宁啊,你过来, ”苏墨秋朝宗楚宁招了招手,“你日后也想出来做官吗?” “当然,苦学十载不就是为了……”宗楚宁注意到苏墨秋的神色, 立刻停了声音, “先生是觉得, 做官不好吗?” “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否定你的志向, ”苏墨秋道,“只是有几句话想告诉你。” “先生请讲。” “无论是做官也好,做人也好,总归有三件事要牢记于心,”苏墨秋道,“这第一件就是居安思危,即便居于高位也不可有所松懈。只有这样才能提前躲避危险,不至于给自身招来灾祸。第二就是要学会变通,可这两点都没有第三件事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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