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默默为少年掬了一把泪。 阿裴跑出门去就放慢脚步,支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他还以为薛镜辞是个温和的人,必会追上来哄他两句。 谁知左等右等,半个人影也没追来。 摸不清这人脾气,他只得认命地打了水回到屋里。 “先打一桶。” 阿裴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余下的吃完再打,不然菜都凉了。” 薛镜辞点点头。 阿裴埋头吃饭,薛镜辞吃饱了,擡眼看着他。 薛镜辞眼神直白,倒是看得阿裴有些不好意思。 他知道自己吃相不雅,竟难得起了几分羞赧心情,故意放慢了速度咀嚼,不想让这人觉得自己是个饿了几辈子的鬼,会被瞧不起。 然而薛镜辞只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为何要破坏神牌?” 阿裴不吭声。 他本不想回答,可是脑中莫名闪过薛镜辞将红绳递给妇人的画面,鬼使神差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什麽神。” “若是有,为何大家还会受冻挨饿,甚至因为吃不上饭而饿死。若是有,那神明为何不来救我们?” 说完,他暗中观察着薛镜辞的神色,却什麽也看不出来。 阿裴猜他会生气。 修道之人,比之凡人更为敬畏神明。除了求庇佑,更是惧怕什麽“雷劫”。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一时又有些僵住。 阿裴放下碗筷道:“我吃好了,去打水。” 薛镜辞突然喊:“阿裴。” 他第一次叫这个名字,声音温柔,阿裴心间微震,有些期待地回头看过去,可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难道是发了疯病,想眼前的修士认同附和自己的话? 然而薛镜辞只是指了指面前的桌子说:“记得还要洗碗。” 阿裴扭头果决地走出去,等到打水回来,忽然看到屋里蹲着只貍花猫。 这貍花猫并非真正的猫,而是系统化形。 如今它能量少,只能化形成弱小的貍花猫,却足够系统开心很久,地上打了个滚。 “宿主,快看,快看我!” 薛镜辞还没说话,少年却抢先开了口—— “哪来的野猫?真丑……” 气息羸弱,毛色杂乱,眼睛像绿豆。 系统被一句话气得喵喵叫,最后能量消耗殆尽,动弹不了了。 薛镜辞沉默片刻,弯下腰将动弹不得的系统拎起来抱住,纤尘不染的白衣上,沾了一个黑乎乎的猫爪印。 少年眼中露出震惊之色。 薛镜辞淡淡开口:“我的。”
第4章 大雨过后,阳光格外大方地垂落人间。 道观简陋,但比起村中的屋子已经算得上精致,屋顶上铺着整齐瓦片,秋雨落时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啪嗒砸在青石砖上。 时间久了,砖石上多出一排水坑,叫地面坑洼不平,走路都硌脚。 于是薛镜辞又捣鼓回来沙土,让阿裴搅拌着铺平地面。 貍猫跳到庭院中的枫树盯着他监工,自打被骂了丑猫以后,系统格外针对这小屁孩,每每发现他偷懒就迅速地喵嗷喵嗷乱叫,非要将薛镜辞喊来才甘心。 阿裴蹲在地上和泥,烦躁地看了看那丑猫,等阵大风吹过,更烦躁地盯着院子里那棵枫树。 和那只丑猫一样,这棵老枫树也是个大麻烦,每天起床看见一地的红叶子,就什麽好心情都没了。 扫了又掉,掉了还要扫,白天还要去割麦子。 这讨人厌的秋天什麽时候才能过去。 少年盯着老枫树,心里幻想了无数次趁着晚上把树砍掉,一劳永逸。 顺便将树上那只丑猫也丢出去,碍眼的蠢东西。 不知不觉,他已在这道观有小半月,天生地养的野孩子皮糙肉厚,肩膀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只剩个狰狞的疤。 等他终于抹平地面,又不敢走,生怕那坏心眼的丑猫会踩上去,弄坏还没干透的地面,喝了两大碗水,索性坐到树荫下乘凉。 蝉鸣声烦,秋老虎果然名不虚传。 他半眯着眼,咬着一根甜叶子乱嚼,嘴巴里的苦味驱散些许,漫不经心地看着道观正殿的窗户。 薛镜辞正端坐在那,趁着阳光看书。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细瓷茶盏,白雾从口沿与杯盖间的细缝中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的面容。 许是室内光线有些昏暗,薛镜辞微微侧身,推开了窗。 外面被午时的太阳晒得滚烫,屋子里却凉,茶盏腾起热气,轻而易举融化掉薛镜辞眉目间的寒霜。 风吹得树叶唰啦啦地响,红枫顺着窗口飞到薛镜辞肩膀,被他顺手夹到了刚刚看过的书页里。 少年看入了神,随后见薛镜辞看过来,认命地抓起笤帚接着扫院子。 那日之后,阿裴扫完了地,总会来到这个位置站上片刻,后来索性蹲在那窗下休憩。 薛镜辞午饭后常抄写经文。 无论写字还是看书,总不会有太大响动,那些声音落入耳朵里,倒是能叫阿裴晒着太阳靠在墙角好睡一阵。 少年人躁郁的心绪也沉静了下来。 直到他有天发现,窗边的人不在了。 难道那个人走了?那他岂不是自由了! 少年欣喜若狂,顺着窗子就翻进道观,却在偏僻角落看到了薛镜辞的身影。 狂跳的心髒瞬间死寂。 阿裴走过去,见薛镜辞正在切割木料。 那木头色泽鲜润,一看就知道是阳木,阿裴难免心虚,语速也快了很多:“你这是做什麽?” 听到声音,薛镜辞擡头,将身边雕刻好的木牌递了过去。 阿裴看过去,只见上面精巧地雕刻着道祖像,背后是镌刻的颂文,字体苍劲,可谓是鬼斧神工。 阿裴目不转睛地看着,难掩惊豔喜爱:“你还会雕工?做得真好,这麽精细的东西,我只在王员外家的藏宝阁见……” 说了一半他才想起,自己很难解释为何去过员外家的藏宝阁。 好在薛镜辞正认真雕刻,并没打算问他。 阿裴不再出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镜辞雕刻的动作,想不出这双看起来文弱漂亮的手,怎麽能稳稳地拿着剑,又会用雕刀。 薛镜辞切好了木头,擡头看向阿裴:“你今日不必去田里,就留在这里。” 竟然有这种好事,可以不用去干活? 这人会有这般好心? 但不用去干活总是好事,阿裴索性坐下来,盯着他雕刻木头。 “仔细看好。”薛镜辞道。 少年很快又高兴了起来,什麽都不必做,只要坐在这里就行,实在是舒服极了。 正看得入神,一把刻刀递了过来:“你来一遍。” “我?” 阿裴惊讶地眨眨眼。 薛镜辞将块普通木料递给他:“用这块先试一试。” 这回少年才意识到,薛镜辞是真的要让他雕刻。 他就知道,这人不会让自己閑着的。 少年握住刻刀,学着薛镜辞的模样雕刻,或许是真有几分天赋,雕刻竟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连着雕刻小半天木头,才终于听见薛镜辞夸赞:“不错”。 这还是第一次被这人夸赞,阿裴压不住唇角,难掩惊诧的小心思,试探问:“这些木料,是被我破坏的那块神牌?” 薛镜辞点头:“对。” 他看向阿裴,缓声说:“你虽是抱着捣乱心思,但也算点醒了我,如此昂贵的木料放在到道观中,未免惹人觊觎。” 薛镜辞看向阿裴布满细碎伤口的手,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你去割麦子,觉得辛苦吗?” 阿裴自然不会说苦,梗着脖子说没什麽,好像只要说一声累他就输了什麽似得。 薛镜辞不戳破他:“农人辛苦,每天风吹日晒,即便秋日多病,伤寒低热也不敢耽搁片刻,辛苦赚来的钱连养活家人都不易,却还要凑这些钱去买一块木头供奉神灵。” 他将木牌递给阿裴,是个半成品,只差收尾的打磨,即便是刚上手的人也能做到。 “既然坏了,不如索性雕成艺品转卖,赚了钱还给大家。” 阿裴握着木牌,忽然觉得这人似乎并不像以往见到那些眼高于顶的修士般可恨可恶。 “你不是修道之人吗?怎麽……” 他以为自己将神牌挖一个窟窿,已经算是大不敬,这人却直接拆了神牌。 薛镜辞垂眼,接着雕刻新的木块:“就算再贵的木料放在这里,请这世上最顶尖的书法家来写,神明也看不到。” “也听不见凡尘的祈语。” 少年瞳孔微缩,心里好像有什麽东西被撞碎了。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空气里变得静悄悄的,只有雕刻木头的声响。 薛镜辞将雕刻好的木牌刷了防虫的油,等待晾干时才起身,朝道观外走去。 阿裴下意识站起来,却因跪坐太久腿脚发麻,跌回去膝盖狠狠砸在地面上。 他顾不上痛匆匆开口:“你去哪儿?” “去做块新的神牌。” 阿裴不解,蹙着眉仰头问道:“可你不是说,神看不见吗?” 薛镜辞回头去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神不需要,但是人会需要,这世道乱,总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可日子还要过下去。若是看到这块神牌,大家能觉得安心,好好睡个踏实觉,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也算好事。” 少年愣住,回过神时薛镜辞已经走了。 他看着自己被那人抓过的手臂,又盯着地上的木屑,脸上神色变幻,也看不出到底在想什麽。 小道观里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阿裴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开始习惯,看着地上的红叶子不再觉得烦,村子里的人与他渐渐熟络,村头的王大娘会在他回道观时塞两块糖在他手里。 就连那只丑猫心情好的时候都会让他揉揉脑袋。 只有那个告了状的小鬼阿苏心虚,见他还是绕着道走。 等他们将阳木全部雕刻完,薛镜辞也写好了新的神牌。 薛镜辞用包袱将艺品收好,递给阿裴:“镇上那些销赃的地方你更熟悉,那就今日去一趟,将这些木牌卖了,价格不必过高,不拖欠帐就好。” 阿裴嘁了声,心想这人说话真难听。 只是……卖完之后呢? 他犯下的过错,都已经弥补,是不是可以离开这里了? 薛镜辞道:“早点回来。” 说不清高兴还是失望,阿裴提着包裹快步走了。 系统蹲在树上晃猫尾巴,盯着他背影嘟囔:“到底是小孩子。” 入夜回来时,阿裴就看到道观中挤满了人。 他费力地从人堆里挤过去,紧巴巴地护着怀里的糖糕怕被挤碎,也不知道这小小的道观院子怎麽塞得下这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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