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一些人咂摸过味来,燕国公二十年前折在喜烽口的爱子,可不就是叫如意?这么说来,那女子莫不就是…… “曹鹧尤,你囚禁发妻,驱使她为你传递情报,甚至不惜弄瞎她双眼,毒坏她嗓子,你好狠的心肠!”姜维难掩愤怒地道。 未料曹鹧尤面对质问,只是略抬了抬眼皮,漠然地道:“湄娘生来就不会说话,她是我在关外领兵时结识的异族女子,我从鬣狗嘴里救下她,然后就有了如意。当年胡汉畛域分明,与异族通婚无异于自绝仕途,我没法带湄娘还都,只能将她安置在筹马驿,对外谎称如意的亲娘在生他那日难产而死。至于她的眼睛……” 他眼中划过一丝怨毒,“那是如意死无全尸那年,她生生哭坏的。” 曹鹧尤吁马提步上前,陆依山无声侧肩,挡住他去路。曹鹧尤停下来,看定叶观澜,一笑时分透出无限怆凉。 “本公原以为筹马驿荒弃多年,早已连同当年的百战不世功被人抛诸九霄云外,没想到你一个年轻后生居然记得这般清楚。当真时也?命也!” 叶观澜没有回答,流金般的春日从他的额心、鼻梁缓缓披落,似暗含了时光轮转的隐喻义,他凝望远处连绵的山势,思绪如长风一般,延贯前世今生。 前世,鞑子的铁蹄踏破悬谯关口,北境局势岌岌可危。兄长叶凭风为挽狂澜于既倒,率百余骑飞奔朵颜卫求援,半路却遭叛军伏击,死无全尸。 事后,叶观澜在被锁拿回京的途中听解差闲聊时说起,兄长被伏击,皆因有人提前走漏了消息。 那解差还说,州府曾经遣人勘察过现场,从其中一名朵颜士兵身上搜出了封密函,最终却是当成废纸撂在一旁。 解差架不住叶观澜苦苦央求,又许是对叶家怀有一丝同情。总之,他给叶观澜看了那封以籀文书写的密信,却又明明白白告诉他,无论叶凭风之死是意外还是蓄意陷害,朝廷都不可能继续追查,原因无他,因这一场战败,叶家覆亡已是板上钉钉,有谁会在意一个罪将的死是否另有隐情。 叶观澜知道,兄长带走的百人骑皆为心腹,忠诚毋庸置疑,那么问题就只能出在求援的路途中。 筹马驿,是百人骑途经唯一一处落脚点,也是最有可能走漏风声的所在。 这个地名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叶观澜心底。打他第一眼看见那张小纸片时,尘封许久的记忆跟隐痛,就猝然又被挑起。 “命也?”叶观澜轻笑,“也许是吧。” 曹鹧尤眼神陡厉:“湄娘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叶观澜:“不知者不罪,但这些年沈湄娘替你里通外族传递消息,却也不敢说自己一无所知。毕竟,眼盲之人心思往往更加细腻。只她万万没有想到,经她手传递出去的情报,最终竟是落在了杀子仇人手中。湄娘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交出印版后便触柱而亡。” 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卷起黄叶,从曹鹧尤的鼻尖掠过,天地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众叛,亲离。” 叶观澜的声音像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击碎宛如上冻的空气,“乱世为王却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公爷可曾想过?” 黄叶凌空打了个急旋,被枪尖带起的风口猛掼向一旁。骤闻得虎啸山林的一声,枪影惊飞如电,笔直射向叶观澜额心。然相隔丈余,袍袖鼓风未落,一道澄如秋水又寒似玄冰的剑光,便赫然截住其去路。 “秋水三重境……君子剑!”曹鹧尤惊愕。 陆依山眸中如沉寒潭,他说:“魏湛然之后,世间再无君子剑。助纣为虐空负侠名,世间本也不应有君子剑。” 伴着戛玉敲冰的一声,那柄世无其二的宝剑竟在他掌中被生生折断。 “阿山……”叶观澜情不自禁呼出声。 陆依山回眸,这一眼间,煞气或怨艾烟消云散,再回正目光时,唯余山一样的坚毅。 “乱世英雄的宏愿曾经困住我的父亲,让他忘了秋水三重境的剑义。而今虽无君子剑,百川荡尽世间邪的剑义犹在,那么我身即是君子剑。” 曹鹧尤狂吼一声,跃离马背,长枪挺刺接挑送,三五个弓步间,已缠至身前。陆依山侧臂格开,两样精铁材质厮磨出刺耳声响,断剑交左手,回腕直揳向对手胸腹。 曹鹧尤反应亦极快,身向后缩,避开一击的同时抡枪横扫。见陆依山侧头让过,急趋两步,身即随枪起,在半空扑击而下。 陆依山捉住公子手腕,将人推向姜维,旋即一个滑步,枪头重重砸在他将才站立的位置,尘土溅起丈高。 “督主小心!” 未等烟尘散尽,劲气卷土重来,那一杆破骨枪的枪头竟尔分成三个,急转如风,陆依山闪避了几次,全身命门仍遭笼罩在枪风之下。一招不防,左肩已给划了道口子,登时鲜血直冒。 当此时,两军轰然相撞,喊杀声震天。陆依山却自这混乱时刻回首,透过遮天蔽日的硝烟,一眼寻到了叶观澜。 他们隔着人声相望,无需言语,只消一个眼神,就让陆依山如居鼎镬的心瞬间安定。 长枪再次照面刺来,陆依山双掌合夹,连退数步,霍然震开。 曹鹧尤的后背重重撞在街亭的门柱上,喉头腥甜冒涌。他惊悚地发现,剑气有质而无形,正源源不断从陆依山的掌心发出,似迅雷疾风彼此冲撞激荡。 龙吟虎啸之声交织盘旋在上空,然不过霎息间,又都消失不见。短暂的静谧中,曹鹧尤心下非但未能安定,反而感到身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酝酿。 轰隆隆隆,巨声自脚下传来,势挟劲风更挟浩浩真气。陆依山以身作剑笔直射来。 再出招,守时若山岳巍峙,攻时如东流赴海,竟是将南屏刀法与秋水三重境融作了一体,风雷侠烈中又含秋水连绵,彼此全无扞格,天地为之失色。 三只枪头转眼只剩其一。曹鹧尤拼命握紧枪身,一招招拆解下来,却深知此战难胜。他眸中倏闪过一抹暗色,手腕轻抖,仅剩的枪头砰一声爆开,点点寒星疾向陆依山咽喉打去。 强弩飞至穷途,不过寒星数点。陆依山当然不会放在眼里。 未料曹鹧尤趁其翻身闪避之机呼来战马,向后一记倒跃,猛地提紧缰绳。 “朵颜已经允诺,会倾全族之力助本公振肃朝纲!诸位莫慌,且随我暂撤关外,咱们卷土重来会有时!” 三座烽燧之外,应声燃起狼烟,细看果真是朵颜三卫的辖域。姜维惊道:“难道阿里虎……” 叶观澜衣带飘飘欲飞,眉间却纹丝不动。他独立于斯,眉眼一如过往惊艳无伦,但凭谁也不会再把他视作越窑的珍瓷。 公子风骨,可当万方。 “宁以我身破天地之釜,不为鱼肉受造化熬煮。公爷一生希图造势,可知有时人心即是势。”叶观澜说道。 曹鹧尤回首,却见身后殊无响应。 那些燕兵皆是从西北时期就跟随他的老部下,无一不是身经百战。 有一点曹鹧尤认为得不错,他念兹在兹的百战不世功,亦为这些人难以割舍的骄傲。老兵们狂醉时击节,唱的都是马踏燕然心不怠,而今清醒时的一句“以求来日”又怎能不锥心刺耳? 燕藩旗帜颓然委地,旗杆却是被人生生折断。曹鹧尤面色又白一分,缰绳勒得他掌心发疼,但他无路可退,更加不想退,只能近乎粗暴地调转马头,向官道尽头扬鞭而去。 无人阻拦。 曹鹧尤奔出一段,坡势渐高,山梁东面突地出现一片碍眼的红。密匝匝步骑与荒草丛林连成一片,绥云纛旗迎风舒卷,旗杆下高悬着一物,曹鹧尤定睛而瞧,不是孚渡是谁? 他面如死灰,连长叹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怔愣在马背上打着圈子,数里外烽燧忽又传来了礼炮声。 “老王禅位,世子承爵,遥叩国都,伏请圣安——” 悠悠诵声次第传来,回荡在群山万壑。曹鹧尤遽然之间明了了一切,脸颊倏忽由抽搐变成了恐怖的痉挛。 他极为缓慢地扭过头,与叶观澜打了个照面,听后者用平稳不夹杂一丝起伏的声音说: “罪臣曹氏,豢养私兵、朋比为奸、谋逆逃国。仰承天子之命,斩,无赦。” 最后一字落定,曹鹧尤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不见,绝望或释然都没有,就像一副被抽空筋骨、汲干血肉的皮囊,空洞成为他一生恶业最讽刺的注脚。 水声再度响起,曹鹧尤僵硬地转动眼眸,半面残相映着血色夕阳,陆依山如刀的侧影彻底湮灭在潮涌之中…… 《梁书》有载,冲靖二年春,燕国公曹氏兴叛未成,辄逃北上,阻于喜烽山口,奉帝命杀而戮之,儆后世效尤。 ---- 天知道两天码一万字真的快把我码吐了,虽然还有一章后记,但是容我先标个完结吧,有好多话想说,但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累死我惹
第135章 后记 “姜大人送走了?”冲靖帝揉捏着酸胀的鼻梁问。 魏忠旻端上一盏银耳羹,笑说:“陛下宽心,好生送到宫门外了,怕天黑难行,还专门吩咐多点了两盏灯呢。” 冲靖帝颔首,魏忠旻又道:“这个姜大人也真是,打从擢升内阁以来,就没几日不议政议过子夜的,连带陛下跟着打熬,新年也难得松快。” 冲靖帝笑笑,比一年前更见沉毅的面庞难得闪过一丝顽皮:“姜不逢嘛,大事小情,夙夜朝夕,无处不相逢。这才像他。” 魏忠旻陪笑一阵,感慨道:“也难怪姜大人操劳。从去岁边市重开,大大小小的繁杂事宜不知添了凡几。加之与漠北和谈,光是接收阿鲁台割让的牧场以扩充军屯,就得费一番功夫。叶相致仕不满一年,内阁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好在姜大人能干。郡主前还来信说,军镇如今一切稳妥,边地三州历经一年休整,民生经济愈见好转。这都是陛下与内阁调度得宜的功劳。” 冲靖帝听着,眼尾漾开一丝笑纹。 他走去点燃一炷香,敬于长城十二将的灵位前:“姨母一切都好?” “都好,都好。自姜大人升任阁臣,叶总兵接替西北参议政事一职后,凡粮草调度、文吏佥派等事宜,都由他打点得妥妥帖帖,郡主只管练兵,其余什么都不用操心。” 说到这,魏忠旻故作神秘地一笑,“奴才还听说,郡主在庆阳城郊新修了一座跑马场。有人时常能在那儿看到叶总兵的爪黄飞电呢。” 冲靖帝对这种传闻轶事似乎并不甚在意,魏忠旻见状大了胆子:“陛下,老叶相致仕已有大半年,叶二公子四境游历,也同闲云野鹤一般无二。叶家在朝为官之人独剩叶总兵一个,您看他跟郡主……” 冲靖帝动作一顿,魏忠旻慌忙俯首告罪:“奴才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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