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音量有增无减:“事情到了这一步,公爷当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又何必虚夸昔年之功。不妨告诉你,今晨甘州守军截获了一封由燕地发往大同五卫的密函,信中所言,字字涉及相约谋逆之事,铁证如山,公爷纵于社稷有天大的功劳。今日之罪亦辩无可辩。” “铁证,如山。”曹鹧尤轻声重复,未几竟然笑了起来。 姜维蹙额:“你这是何意?” 曹鹧尤腕轻旋,凌空挽了个漂亮的枪花,“说了那么多,究竟有一件是与本公直接相关的吗?你既言铁证,那本公倒要问问你,席间发难,可是本公亲口所言?偷换死囚,可是本公亲自出面?还有那封劝反的密函,上头又可曾加盖本公的钤印?若以上皆无,你又怎敢胡乱攀扯于人?” 姜维微窒了窒,说:“孚渡是你的亲信。” “知人知面难知心,”曹鹧尤语气微沉,但那语气中的踌躇却也只持续了一瞬,继而道:“孚渡虽自幼由本公抚养,却一多半时间都在外习艺,他结交过什么人,揣了什么心思,本公也不能一一尽知。他为盐帮后人,身携反骨亦在情理之中。本公纵负有失察之责,但仅凭这个就将本公治罪,不怕天下人议论陛下刻薄寡恩,矫枉过正吗!” 姜维语塞,眉心拧得烙铁也似,陆依山反手持剑,虚扶在马鞍上,反而笑了:“公爷果然是做大事的品格,够狠,天下人若不为我所用,则必为我所弃。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也能说舍就舍。只是你如此精于算计,可想过有一日,也会被自己的生死弟兄舍弃。” 曹鹧尤如同被人踩着痛脚,眼角狠狠一抽,不待开口询问,陆依山又扔过来一卷东西。 “看看吧,老部下的字迹,总不会眼生吧?” 曹鹧尤接过时,就觉出那纸张板硬得有些不同寻常,仔细看才发现,上头的签字画押竟都为鲜血所书,洇透纸背的黑红色犹如一道道疤痕,触目惊心。 “公爷这些天奔波卖力,联络的数万人马才过敕勒河,就被绥云军拦截在半路。安陶郡主亲往劝降,将陛下圣意晓谕三军:边市重开、廓清商路、疏通漕运原为一体,皆奔着充实仓廪振兴塞防而去。唯当地方上私弊尽除,方有强国富民之机,外侮当前才不致一战即溃、一摧就倒。先前诸卫不明内情,有偏听盲从者,朕可以不怪罪,而今道理都给掰开、揉碎了说予大家,若仍有不能体谅朕苦心者,朕恐再难意存宽恕。” 顿了顿,姜维道:“陛下不行不教而诛之事,几万人马感激涕零,纷纷割袍歃血,临阵写下告罪书。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公爷不信,公廨还有很多。” 眼见曹鹧尤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陆依山横剑于身,语中不再是讥诮,而带着难得一见的萧肃,“君者,不为黎民守疆土,无以为君。王者,不为苍生造福祉,何敢称王。你自认为给军中同袍谋取的是乱世王侯的契机,殊不知他们真正想要的,却是一个承平盛世。” 曹鹧尤虽在阳春地,凉意却自那一张张血书传递到指尖,沿着七经八络,游走蔓延至全身。 陆依山有点说得没错,他算计人心几乎到了无所不疑的地步,却从未想过会有一日,从昔年袍泽手中接过这样一封明示背叛的告罪书。他在去信给老伙计时,甚至都没有想过延用那些一贯的伎俩。他无比笃定,数年前功勋等身的峥嵘岁月,不仅是他的吉光片羽,也是他们的。 曹鹧尤打了个寒噤,然就跟舍掉孚渡时的犹豫转瞬即逝一样,他受挫后的颓唐也并未持续太久。 曹鹧尤握紧破骨枪,重重扥地,周遭焦灼的气氛幡然为之一凛,“说千道万,你查无实据,至多问本公一个御下不严之罪。想要将我下狱,拿陛下的圣旨来!本公就不信,没有板上钉钉的铁证,他一个黄口小儿,敢耐公卿何!” 这话狂妄,却也所言不虚。 继汉、赵二王接连殒命,燕国公就成了当之无愧的诸藩之首。新帝继位不久,虽对藩王势力起了敲打之心,但自身究竟资历尚浅,距离断其根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真要把曹鹧尤逼出个好歹,落得群藩侧目千夫所指,届时局面未必于朝廷有利。 眼见对面迟疑,曹鹧尤引枪回首,疾声断喝:“朵颜兀良哈老王爷缠绵病榻多日,本公约定今日北上探望,顺道巡视藩地军政。尔等勿要为不相干的人事牵扯心力,打起精神随本公出关。” 姜维一惊,忙对陆依山耳语:“不能就这么放他走。眼下朵颜三卫是何情形还未可知,万一阿里虎占据上风,那他这一去,岂不是纵虎归山?”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陆依山缓抬眸,君子剑的锋芒一闪而过,融作眉宇间抹不去的狠绝,“只要我活着,今日燕藩就休想放任一骑横过喜烽山。大开杀戒又如何,恶名脏水只管来,咱家一力承担。” 此后再无人置一辞,气氛仿佛叫沉默给统治了。铠甲摩擦、战马咴鸣、兵械交撞的窸窣声间或响起,但丝毫未能在沉默的大网上撕开一丁点缺口。每个人身在其中,每行进一步,该死的窒息感都会加重一分。 这是场要命的对峙,结局只在你死我活间。 陡地,马蹄声急追而来,却是带着破冰的力量,甚至一些燕兵脸上,都出现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谁言查无实据,铁证在此,国贼可杀不可纵!” 闻声,陆依山不带任何迟疑地按下手掌,将将还有所克制的甘州军如脱笼猛兽,齐拥而上。骤然拉开的阵型伴着寒芒激出,还未抵前,就将燕兵的先驱部队冲散了大半。 叶观澜一路快马加鞭,吃不好睡不好,白衣袖口都沾上了土渍。他撑鞍下马,一只手臂及时地出现在眼前。 陆依山接了他,圈在臂间趁机掂量几下,低声说句“瘦了”,叶观澜一笑,安抚地拍拍环在腰间的手臂,转身去了战地中央,陆依山紧随其后。 “人过留名雁留声,公爷到底不是神仙,盘算再多也做不到天衣无缝。”叶观澜说着高擎起手臂,因为隔得远,曹鹧尤隐约只能看出个轮廓,心头却不知怎的,油然腾起股不安。 叶观澜:“公爷觉得眼熟吗?昭淳二年广元寺案发,公爷奉大行皇帝之命追剿持林等一众混元社众。您不辱使命,亲手斩杀了妖僧持林,还割下他的头颅带回朝中复命。之后按照公爷在结案呈词里的说法,您把广元寺上下里外、掘地三尺搜了个遍,起出妖书《十诰经》若干,愈发坐实了混元社假传经布道之名,散布邪说的罪行。此案看似圆满告破,却鲜有人知,公爷那封堪称完美的结案呈词里,留有两处最关键的漏洞。” 听到这里,曹鹧尤努力维持的镇静出现了一丝裂缝:“什么漏洞?” “蛇龛,还有《十诰经》的印版。”凿凿数语脱口,曹鹧尤脸色白了白。 叶观澜紧跟着道:“混元社以蛇为图腾,信徒只要缴纳足够的香油钱,即可在寺中供养一座佛龛。持林深耕佛门多年,积累了大批拥趸,其中不乏当朝权贵和文坛硕儒,他们也都在蛇龛的供养人一栏榜上有名。公爷察觉了这点,却在给朝廷的奏报中隐去此节。此举既是包庇,也为公爷日后要挟这些大人物提供了便宜。” “你胡说!” 叶观澜对曹鹧尤逐渐失控的情绪充耳不闻,“蛇龛之实公爷可以不认,毕竟当年亲历者多已不在人世。但这《十诰经》的印版,却是公爷私结妖社、鼓荡邪说的铁证!” 曹鹧尤胸腔震出怒吼声,从马背跃起,一个斗大枪花,照着阵前白衣迎面刺去。此刻他杀意盈眸,身上的西番莲纹翻涌成浪,经年虔诚被碾碎其中,一泄而出的是恶鬼无从粉饰的本相。 电闪星飞,劲风卷至跟前,撩开公子额角的碎发,他却无躲闪的意思,像是浑然不知危险将近。 兵刃相击之声啷当过耳,两道身影撞在一起又迅即分开。曹鹧尤连退丈余才堪堪稳住身形,手臂震得发麻,持枪的手悄然改变了位置,随之更加用力握紧。 古剑凝光,望之生寒,叶观澜越过陆依山伟岸的肩膀,面上甚至未泛起一丝波动。 “曾雉,曾大人,”他说,“他深知自己已无路可退,于是冒险往靴筒中藏匿了一物。”当叶观澜取出用火浣布包裹的纸片,曹鹧尤面容遽改。 “公爷猜出来了是么?”叶观澜语态平静,“公爷当年领兵打仗时,传书所用的籀文,竟会成为扳倒你的关键一招。” *** “籀文?那是什么?”陆依山问。 临河晚风吹得纸片跃跃欲飞,叶观澜拢紧氅衣,“籀文,乃前元年间军中常用的密语。大梁开国以后,北境几州仍有延用,直到承光帝迁都南下,才逐渐销声匿迹。燕国公早年与朵颜三卫打过仗,他懂得籀文并不稀奇。曾兄紧要关头留下一个用籀文书写的‘筹’字,其中必定大有深意。” “筹……”陆依山陷入沉思,“筹措?筹兵?还是……” “是筹马驿。”叶观澜斩截道。 陆依山看他,面露不解。 叶观澜转而目视前方,只这一霎,陆依山看清他眼底倒盛的药玉色天空,霁月在悬,人如光风。 “咸德三十三年,还是昭武将军的曹鹧尤奉旨征讨朵颜。那年冬天,关外突降暴雪,喜烽山沿线驿站受损严重,传讯几乎断绝。几万梁军受困锵岭,粮草无着,曹鹧尤为尽早恢复与交战地的联系,将距离锵岭以南三十里、早已废弃的筹马古驿重新改造,又就近征募了一批原住民,利用土语进行军情传递,重新建立起了一条战地驿传线。” 叶观澜款款而谈:“这条以筹马驿为轴心的驿传线于战时,曾经救活了几万梁军性命,但随着三部归降,也失去其价值而渐被世人遗忘。燕国公与漠北与阿里虎私下联络,必然有一条极为隐秘的渠道。曾兄死前留下‘筹’字,想来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将我们的目光引向曹鹧尤当年一手创建的暗驿……” *** “你找到了——” 在听到“筹马驿”这个地名后,曹鹧尤的脸色倏忽泛起一阵异样的青白。 他失口叫出声,随即抿紧双唇,仿佛极力压抑着自己不吐露更多,但鼻翼两侧深刻的法令纹和枪身愈发明显的震颤,却暴露了他此时内心的惊慌。 这种不合乎常理的惊慌,也感染身边士兵。 议论声刹那蜂起,马尾不安横扫。叶观澜把控着节奏,落回手臂。 “公爷是想问湄娘吧?”叶观澜道,“我在筹马驿中见到了一名女子,她双目俱眇,是个哑巴,因常年幽居古驿,两腿也变得不良于行。里正除了知道她姓沈叫湄娘外,其余皆一无所知。她身旁并无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只独胸前佩着一块玉。” 叶观澜有意停顿了下,“那是产自公爷家乡的华安美玉,上头还以微雕技法镌刻有‘如意’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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