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连消带打,既将曾雉之死推卸给了意外,更隐隐暗含了威慑之意。 但陆依山俨然没有听明白,又或者他今日就是冲着把事情闹大而来:“是意外还是蓄意,总得查过才知道。戕害御史的罪名重大,公爷不敢随口一说,咱家更不敢随口一问。来人,里里外外搜仔细了,一根草也不许放过!” “陆依山!”饶燕国公修养再好,也不免有些怒了,“我乃王爵公卿,配享太庙之尊!本公的私邸,岂是你一个阉人想搜就能搜的?陆依山,你这般妄为,眼里还有礼法二字吗!” “礼法?” 陆依山冷冷抬眸,眉间攒着危险的戾气。他撩动披风,手甚至没有扶鞘的意思,然光是这个举动,就让对面严阵以待的藩兵不自觉小退了半步。 陆依山眼神里多了一丝轻蔑。 “杀人偿命,就是咱家眼中的礼法。公爷不忿?就继续告啊,咱家静候。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左不过这一顶高帽已经给咱们扣上了,不查他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如何对得起公爷对东厂的抬爱。” 番役们慨然应声四散。 燕国公尽管心下气得倒仰,但毕竟刚死了一个御史,这会再不知避嫌地与督军帐起冲突,传扬出去只怕自己愈发要被拱上风口浪尖,因而也只得忍耐。 一阵惊风掠湖而过,涟漪激烈泛荡开。 陆依山不再理会那些人脸上或愤懑或惊惧的神情,两手垂于身侧,唤来番役说:“好生送曾大人回府。” 是夜,四合乌云遮掩了残月。“一枕余”的素色窗纱在几盏白灯笼的映照下,如灵幡纸帐含悲袅袅。 陆依山叫人量身裁制了寿衣,这会儿已经送来。欢喜红着眼睛替曾雉擦洗更换,叶观澜没有进屋,凭栏望着北勒河水奔流而前,匆匆一去,似乎带走了所有伤痛与苦厄。 但叶观澜心底笃定,一定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了下来。 “诸君皆为刍狗辈,我当登高唾面之。”陆依山靠近时听叶观澜念道,“他当年这样说,也真的这样做了。” 陆依山明白“他”指的是曾雉,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这位御史大人何时何地有过这样的狂放之语。 陆依山无声又沉重地呼出一口气,说:“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搜遍了,并没有找到《十诰经》的印版。” 叶观澜闻言却无多少波动:“狡兔有三窟,谁都不敢断言,曹鹧尤一定将物证留在了身边。咱们原也是投石问路而已。曾兄他......” 扶栏的手骤一下捏紧,青筋凸起,犹如净瓷表面龟裂的纹,“他是抱定必死决心去赴的宴。兵行险着,若不成,他自己就是那颗截断敌人后路的死棋。” 雨悄无声息地落下,沾湿了公子的鬓角与发带,哀伤融进雨雾变得无迹可寻,但伤痕存在于斯,却无从遮掩。 陆依山把手覆了上去,给予叶观澜全部的温度,在这个雨夜,他用低沉而有力的耳语,润物无声地为公子抚平创伤,“曾雉不会白死,我以性命起誓。” 叶观澜冰冷的指尖有了瞬息回暖。 身后,欢喜抽抽噎噎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公子,你快来看,曾大人的靴子里好像有东西!” 薄如蝉翼的纸片,钳于指尖几乎看不见,但外表略硬挺的质感显然经过了特殊处理,细细剥离开,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火浣布,防水效果极佳。 “这上头写的什么?” 陆依山辨认良久,纸上所书体正势圆,似篆又非篆,倒像是某种失传已久的文字,一时难分就里。 叶观澜却兀地陷入沉默,长风过伞檐,拂乱他额发,陆依山从公子的眼神中,恍惚捕捉到久远的怀想。 “阿山。” 陆依山偏头作倾听状,叶观澜的声音仿佛被风吹散,入耳有些缥缈:“拨给我一些人,我要去个地方。” 冲靖二年,注定是个多事之春。 代天子巡边的御史在藩王府赴宴时骤然横死,且死因还是莫名得不能再莫名的落水,尽管燕国公再三申诉这是个意外,但举凡有点脑子的人,都没法不对个中原委浮想联翩。 燕国公生是哑巴吃黄连,明白再要解释,也只能越描越黑。 还不仅于此。 一招“积毁销骨”没能把陆依山拉下马,这苦果反倒由他自己先食了。朝中同谋眼见曹公吃了这么大一暗亏,明哲之身,纷纷在暗中盘算起来。 对陆依山的声讨一夕间缓和不少,冲靖帝忖度时机颁下旨意,申饬陆依山行事失之急躁,罚俸一年的同时,却又并未叫停清查漕帮的行动。 给的理由也相当充分—— “大宁府奏中明言,漕帮牵涉走私贩私之大不韪,若见端倪,则当顺藤摸瓜一清到底,断不可中途偏废。尤值边市重开之紧要关头,更应以清除障碍为第一要务,月内当见成效。若一府之力难以胜任,可往邻省调度赞襄,有推诿周张言事避难者,非我大梁臣子也。” 一句“事涉大不韪”,将清查漕帮由原本的藩地事务,拔擢到国政民生的高度。这下饶谁有多少怨言,也不敢再借题发挥,要怪只能怪郝指挥使找的藉口太过冠冕堂皇罢! 此事看似在天子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下告一段落,但燕国公心下的不安反自愈演愈烈。 “郝从流如今也学得刁滑,借口三司主官缺位,一应文书皆绕开官驿,经由督军帐直呈内阁。咱们若要设法打听,他三回里有两回推托着不见,好容易见着一面,边上必定有督军帐的人盯着,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孚渡与一月前相比,从容气度荡然无存,整个人显得焦躁不安:“公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您得想个招啊。” “想招?”燕国公盘腿坐在榻上,屋里没有点香,他冷哼一声,“本公还有什么招可想。天子日前一道旨意,明摆着是在拉偏架,郝从流不痴不傻,能看不透其中关窍?清查漕帮,咱们是插不上手了。不过眼下,本公更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另外一件事?” 燕国公将面前邸报推过去,孚渡看完不解其意,“这不是绥云军呈送镇都的捷报么,公爷以为哪里不妥?” 燕国公道:“历来大军告捷,细数战功时无外枭首、虏敌、缴械几样。你瞧这一封,样样都提及了,偏偏在缴获的兵器甲胄上一笔带过,更提都没提同都督府交接之事。你不觉得事有蹊跷?” “公爷的意思……” 燕国公牙关紧咬,半刻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本公担心,别是那批缴获来的精铁出了什么岔子。” 孚渡微怔,面上随即跟死人脸似的青白交织。 须知此前精铁走私之事,不过是存了个疑影儿。 军械所不翼而飞的马具,通关文牒上虚报的数额,看似都将矛头指向了走私二字上,但说到底孤证难立。朝廷即便想要彻查,也缺少一根将所有这些疑点串联起来的线。 可倘若鞑子被缴获的兵器上有一星半点跟锦衣卫相关的痕迹,朝廷揪住那根线,彻查就成板上钉钉的事。他们行事再谨慎,终究也难做到滴水不漏。 孚渡冷汗“唰”地下来,“公爷,我瞧朝廷近来几个举动,皆大有深意。北境恐怕真的要变天了,咱们不能不防着万一啊。” 燕国公当然明白孚渡口中的“以防万一”所指为何,但真要走到起兵举事那一步,又岂是上下嘴皮子一碰那么简单。 他沉默着走到鸟笼前,刚舀起一勺鸟食,门外忽又传来通报声:“公爷,镇都来信,兵部侍郎袁荣景奉旨劳军,不日就将亲赴北平!” 有梁一朝,代天子劳军向来是礼部的差使,几曾轮到兵部越俎代庖。何况是有调兵之权的兵部左侍郎? 话音才落,隼遽然振翼,长柄勺被带翻,磕在笼沿发出咣当声响。鸟食撒落一地,燕国公的脸色在呕哑刺耳的鸟叫声里瞬间大变…… “曹鹧尤果然坐不住了。” 陆向深屈指,听着“嗖”的一响,印有“敲山震虎”四字的骨牌应声倒下。 “阁中密探夜以继日地盯着,发现燕国公不仅在暗中调动驻军,更秘密遣人前往大宁、大同两卫活动——那里面可有不少是他从前的旧部啊!” 陆依山掌心摩挲着酒杯:“老郝没拦着吧?” “哪能呢,”陆向深又是一记核桃仁发出,“啪嗒”脆声再次响起,“郝从流可是个人精,圣旨字里行间都写着偏袒二字,他掂量局势,知道该倒向谁。” 陆依山道声“那就好”,“大同府那边也招呼一声,人老了难免念旧,燕国公和旧部过从亲密些,不值得大惊小怪,由着他去就是。” 陆向深“噗嗤”一笑,调侃道:“督主大人何时这般通情达理了?” 陆依山饮一口果酒,甜香在齿颊间漫开,他散漫地说:“谁让公子去前有叮嘱,咱家惧内啊。” 陆向深的核桃破天荒射偏了,“嘶,你……” 陆依山把笑一敛,饮干酒:“万事俱备,也得师出有名。以燕国公脾性,他若起兵,决计不会是为了造反。” “这还不容易。”陆向深撇嘴道,“前遭弹劾风波闹得那样大,镇都却轻拿轻放,曹鹧尤心里不定怎么编排你。主少国疑,佞宦当道,挟持圣意,桩桩件件哪个不足以成为他清君侧的理由?过两日兵部袁侍郎就要亲赴北平劳军。劳军宴督主也要莅临,届时代天子分祚,兵要解刃将要卸甲,可是斩奸除恶的最佳时机。” 陆依山听着就笑了,手扶上脖颈,爱惜地摸了摸。 “被喊那么久的阉竖,总算动一次真格,咱家也算不辜负了。”
第133章 终章(二) 到任不满一年的兵部侍郎袁荣景是不折不扣的朝堂新贵,处事全无老派官员的熟滑。 他既奉旨主持劳军宴,从典仪流程到人员征调,统统未循旧例与东道主也就是燕国公商议,而是径直将宴饮地点定在了四面环山、地气相对和暖的燕山行宫。 燕国公虽不满天使行事倨傲,但行宫距离国公府前后不过数里地,现场卫戍则交由大宁都司一力承担。无论从哪个关节看,都不算坏了规矩,因而也并没有提出异议。 镇都使团抵达北平第三日,劳军宴如期举行。 三声静鞭响过后,一顶龙旗宝幡迤逦而来,至空地中央那棵有着近百年树龄的老松方停。袁荣景立于车首,手捧黄绫袱面盖着的方正大盘,盘中所盛正是天子赏赐给功臣的胙肉。 行宫内外一派庄敬肃穆,文武官员雁序排成八字,安陶立在最前,又因着吉服受礼,身旁并没有佩刀。 袁荣景宣读完旨意,依照流程,接下来就该由身为宗亲的燕国公从天使手中接过大盘,醴酒胙肉颁赐众将,以示皇恩浩荡。 然而原本位于队伍次首的燕国公,却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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