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柏峥闻言客客气气地同这位军爷见了礼,心中却想着:卫所指挥同知原本不管这些,肯这样尽心力料想是叶家军旧部,应当可信,也可用。 廖如山本来以为是这推官在胡闹,叫这么个小白脸来能有什么用?可黄梁山对人的态度如此,他便猜测这小子可能真有点东西,也顾不上怀疑姓黄的是不是在故弄玄虚,上前倒豆子似的把这事三两句说完,等不及地问:“你给算算,咱该去哪里找人?” 他是什么账房先生吗? 谢柏峥想了想,要来了县衙的勘舆图,指着图问:“叶小侯爷是在何处遇袭的?……哪个驿站?” 他这话看起来是在问廖如山,事实上却在问霍靖川。霍靖川仔细看过后,指了其中一处。 谢柏峥对照这个地点,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开口道:“推官大人,廖同知,这事恐怕要请县丞大人一起来看。” 冯县丞疑惑地探头,啊?他吗? 谢柏峥指着这地方说:“学生闲来无事,曾经看过本县的县志。县志中记载,叶小侯爷遇袭之处——也就是舆图中形如笔架的这个地方,左右两座山峰都于十五年前被慈恩寺出钱赎买,可有此事?” 廖如山一听就急,书生误国啊!他着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和尚念哪座山的经?” 冯县丞看了推官大人一眼,黄推官更着急:“问你就说!” 冯县丞这才上前答话:“谢小郎君说得没错,那是十五年前,慈恩寺的主持还不是普智大师,而是本朝一位有名的得道高僧。他勘查过本县风水后,认定这笔架岭是龙脉所在,只是两山并立不是好兆头,反而聚起世间浊气,故需要日日诵经才能使龙脉恢复原本应有的保龙之相,成其毓琇隆中之名!” “从此以后,这两座山只需和尚念经,连一棵树都不许砍伐。” “只是周围的百姓们还要上山砍柴、挖野草充饥,未免民怨沸腾,当时的县令便出了个官赎之策。县令大人感念民生艰苦,捐出了自己半年的俸禄,城中的富户乡绅们感沐县尊大人恩德也都跟捐了不少银子给慈恩寺,慈恩寺便把两座山买了下来,如今地契也还在慈恩寺主持手里呢!” 谢柏峥默默无语了一阵。 他可算知道慈恩寺是怎么在这二十年间发展如此迅猛了,原来是有地方政府支持,合法念经啊。 黄推官虽然没做过父母官,但是对于基层这些事也多少知道一些,若是本地百姓多信奉风水,这事倒也不算太出格。 只是,谢郎君为何要问这个? 谢柏峥解释道:“此处山岭绵延不绝,若是贸然进山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学生以为还是要先找出匪首,不知县衙可还存着当初为慈恩寺捐纳钱粮的富户名录?找到匪首,方可擒贼先擒王。” 谢柏峥言下之意,叫黄推官惊出一身冷汗。 可仔细想想,谁又会不长眼地去劫钦差?叶小侯爷初来乍到,除了办了慈恩寺这个案子牵涉到当地豪强大户以外,还能因为什么? 廖如山已经被这么长一番话绕晕了,抓住人使劲摇晃:“冯县丞,我说你倒是动起来啊!” 黄推官见这情景,觉得自己简直是犯了太岁!小侯爷好好的官道不走,去走那蜿蜒曲折的小路做什么? 上山打兔子吗? 片刻,黄梁山认命般地拎起已经被吓懵了的冯县丞,脚底生风地去架阁库翻档案了,一时县衙内忙得人仰马翻。 就连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帮上什么忙的廖如山也一脸跃跃欲试地带着属下冲了过去。 堂中无人,谢柏峥便不避人地看向了霍靖川,两人对视片刻,霍靖川便福至心灵地猜到了谢柏峥的意图。 谢柏峥:“虽然距离太阳落山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但你一定能在黄昏之前找到人的对吧?” 霍靖川:“……” 他此刻十分后悔自己交友不慎,他这辈子怎么就认识了叶文彬这个糟心玩意! 霍靖川不甘心地问:“所以你刚才说得信誓旦旦,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对吧?” 谢柏峥:“恰恰相反,是为了不浪费时间。” 霍靖川:“从哪里开始找?” 谢柏峥转身回到案前,打开勘舆图,指着笔架岭西南处:“此处顺流而下可连通清溪镇,河网密布,乃是水上要塞。如果笔架岭中有人,定在此处。” 霍靖川看向谢柏峥,总觉得这书生还有别的发现,但是没告诉他。霍靖川正要问一问,却听见谢柏峥眉头微蹙:“你就这样看一眼,能记住吗?” 霍靖川立刻炸毛。 什么意思!……这是把他当成什么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了? 霍靖川应激:“只是一张舆图,怎会记不住!” 谢柏峥怀疑:“真的?” 霍靖川满脸不高兴,一副奇耻大辱的样子。 谢柏峥虽然很难相信,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所以你当初说不一定要与叶小侯爷同行也能回京,是因为你看一眼就记住了回京城的路?” 霍靖川的气终于顺了,谦虚道:“也不是只看一眼,舆图这一课先生们都教过的。” 谢柏峥:“……” 那也很恐怖好不好! 霍靖川在谢柏峥崇拜的注视下——霍小王爷单方面以为的,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一样,骄傲地飞走,去替王妃做马前卒了。 谢柏峥还在震惊当中,现代地图他看着都费劲,竟然有人能记得住古代舆图? 这真的科学吗? 谢柏峥缓缓地走到堂外,一脸怀疑人科学的表情看着前方,直到黄推官捧着一摞公文进来:“谢郎君找到了!一共三十七户!” 这么多? 谢柏峥意外地拿起名单翻看,却摇头:“光有这个名单不行,要把富户乡绅们的背景都整理出来,对比才能看出结果!” 这又是一项繁重的工作,即便黄推官与县丞亲自上阵也需要时间。 可是对照整理结果一出来,众人都哑口无言。黄推官已经出了满脑门子的冷汗,如果是这个阵容的话,叶小侯爷遇袭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黄推官一眼看过去,谢柏峥拿起笔勾出的是以下几位: 林家,官拜布政使司副使。 王家,官至太府寺寺丞。 宁家,背靠礼部侍郎钱常知。 谢家,盐铁转运使赵元德家的姻亲。 …… 谢柏峥拧眉思索,总觉得这一口气提上来,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回去。他先前试图猜测过的,由慈恩寺而交织起的这一张由地方通往中央的大网,或许就要露出它狰狞的真面目了! 就在这时,黄昏日落。 谢柏峥握着笔的手一紧,下意识抬头,霍靖川再次从天而降!不辱使命,霍靖川道:“我找到人了!” 谢柏峥却只是看向他,没有动作。 霍靖川后知后觉地察觉读到此时的氛围,他皱眉:“你们这一会功夫,查到什么了?……绑架叶文彬的人,看起来只是流民而已啊?” 那恐怕只是看起来。 谢柏峥深吸一口气,问千乘卫指挥同知:“同知大人,不知您今晚能调动多少人马?” 廖如山呆愣地数了数:“三百。” 谢柏峥微妙地松了一口气,合上那一份糟心的名单:“勉强够用,都调来吧。” 一旁的千户:“什么?”他怎么敢说的! 廖如山却没有立刻反驳,他虽是个粗人,但毕竟是沙场厮杀过的,对危险有种敏锐的感知。他抓起千户道:“你去,拿我的令牌调五百人来!只要平安过了今日,一旦小侯爷毫发无伤地回来,老子保你升任卫镇抚!” 那千户顿时一个激灵,站直溜道:“是!同知大人!” - 笔架岭前。 五百兵力集结,廖如山看着漫山丛林满是担忧地问:“郎君,咱们从何处开始搜查啊?”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擦黑,谢柏峥举着火把蹲下查看。他掰开野草找出藏在石缝中的一株花,摘起来,苦笑着问:“廖大人走南闯北,您可认得这是什么花草么?” 廖如山已经服了,他哪里懂这些花花草草,直截了当:“不认得,我说您就别卖关子了!” 黄推官也是满脸求知欲。 谢柏峥道:“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是铜草花。古书中有记载,铜草花生长之处,极有可能有铜矿。” “廖同知,您手下的兵平时操练勤快吗?”谢柏峥竟还有心思说了这么一句玩笑话,他看向霍靖川道:“叶小侯爷遇到的恐怕不是普通的流民悍匪,而是造反的矿工。” 廖如山:“……” 黄推官:“!” 黄梁山觉得自己实在是命不该如此啊,他只是一个小小推官,怎么就到这步田地了?还有,这笔架岭何时有铜矿了? 黄推官看向冯县丞,语气却要麻木了:“你不知道?” 冯县丞都快哭了,他是真不知道啊! 他平时也就只是收一些富户的贿赂钱粮,做的最出格的事也就是丈量田亩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下何处不这样? 可是铜矿,这里竟有私矿?! 冯县丞不可置信:“谢郎君,此话可不能瞎说啊!” 谢柏峥也不与他争辩,举着火把向前。他轻声道:“一会看见就知道了。” 这可使不得啊!廖同知两条眉毛都快长到一起了,这里唯一身临其境地知道矿工的战斗力的,也就只有他了! 这自古以来的矿工都有两个特点: 其一,身强体壮。否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下了矿又能干什么? 其二,这一条尤其重要,就是能吃苦。这不用解释了,天下人谁不知道下矿苦,要不是被逼得没办法,哪个愿意下矿干活。 一群既身强体壮又能吃苦的,而且数量极有可能非常多的矿工要造反,廖如山倒吸一口凉气问:“郎君,我就问问啊——你确定他们是真要造反?” 那他可不一定打得过啊! 本朝的地方驻军都是军屯制,军户数量虽多,但是都要自给自足!细算起来恐怕种田的时间比练兵的时间还要长! 他这一卫所的军力全拉来,打两座山的矿工也未必能有十分把握。 谢柏峥举着火往前走,带着一种敌军阵前的淡定:“廖大人,劫钦差与谋反同罪,如今不是有没有人想造反,而是他们已经这样做了。” 廖如山低头琢磨了一会,差点爆粗口,抬头再看眼前这书生竟也不害怕,当即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老子以后再也不说书生误国了。” 谢柏峥哭笑不得,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对了,廖同知。我刚才忘记说了,这山里或许没有矿工,但是必定有武僧。” 廖如山:“…………” 他说的莫非是那种从小练武,拿着棍子见谁打谁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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