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早已听叶峥分析过中间的关窍,也很难说出什么来拦他,但云清坚持要爹陪叶峥一起去,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有闪失,若非腹中胎儿,天涯海角他也陪叶峥去闯了。 于是叶峥第一次站在城楼边,看到了百姓口中形如饿鬼的流民:面黄肌瘦,四肢干枯,最可怖的是颈部陡然肿起,仿佛一条粗大的萝卜上支棱着一个皮包骨的脑袋。 叶峥到的时候,正有一个女流民朝着守城卫下跪,怀里抱着个头大身子小的娃娃,请求守城卫放他们进城寻个营生,不要活活饿死。 两个守城卫却表现得十分晦气:“去去去,走远点,谁知道你们得了什么病,放你等进去,岂不是害了一城百姓?” 说着就用棍子去驱赶女流民,动作一时粗暴了,女人怀中抱着的孩子哇哇大哭了起来,流民中蹿出几个汉子,凶狠地瞪着守城卫,眼底血红一片,有个汉子呸了一声:“那位大人说得对,这些朝廷狗官只会自己关起门来吃香的喝辣的,哪里会管我等死活,这天本就该变——” 一句话尚未说完,被后面人猛拉了一下。 守城卫忙着驱赶,压根没往深里想,斥道:“再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叶峥听了这话,心里却升起异样的感觉。 哪位大人? 要变的什么天? 莫非这不是单纯的流民之患,里头还孕着什么更大的阴谋不成? 叶峥看着城门口被任意推搡的流民,又看看城内百姓嫌恶厌弃的目光,期待着守城卫千万守住不要放他们进来。 只不知若是易地而处,城内城外人的位置颠倒过来,双方的想法是否会发生改变。 而他只是再一次意识到了人的渺小。 观这些流民的衣着,他们也并非天生如此,多是家乡遭了天灾或者**,一夜之间骤然成了流民,被命运推着走向生活的大坑,却无丝毫反抗之力。 这令叶峥不得不对自己先前的想法重新审视起来,他是愿意只做一个田舍郎,做一个富家翁,一辈子和云清就这么平淡快乐地生活下去,可天有不测风云,如果有一天溪山村也遭了难,他光凭一个秀才身份,能庇护得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吗? 答案可能很明显。 回家的路上有些沉默。 云爹难得开口多说了些:“当年,我和你们娘就是在逃荒队伍里结识的,那时候我俩还小,大人护着我们一路逃亡到溪山县,百多人的队伍饿死了一大半……老人把粮食留给小的吃,自己坐在路旁等死……” “后来形势越发严峻,我和你们娘那时候都是小孩子,等老人都死光后,又过了一些时,实在撑不下去,队伍里其他青壮不想要我们这两个累赘,当时正逃到平安镇附近,两家大人不愿放弃我们,自动离队,往平安镇方向去讨活路……后来流落到了溪山村,这世道还是好人多啊,我们两家就活了下来。” 这也是云爹念着村里当时的好,一有了种田的法子主动就想起为村里做贡献的原因。 云爹的话朴实无华,仿佛就是陈述一个事实,没有过多渲染当年的困苦,但叶峥知道,这中间必然经历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苦难。 这些话云爹云娘往常在家的时候从没有提起过,今日看到流民,不由有感而发,提了起来。 回到家,云爹和叶峥不约而同没有说起城外的乱象,怕惹云清烦心,毕竟他现在有了身子,最忌情绪大动。 午饭后,叶峥陪着云清在院子里遛弯消食说话。 只是视线不知不觉就往院子里堆着一堆东西的地方瞧去,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清走了几圈,主动停下来询问:“怎么了,阿峥是否心里有事?” 叶峥怕不说清楚云清胡思乱想,也不瞒他,何况这事儿要做也瞒不了,但他还是想听听云清的想法,毕竟二人夫夫一体,有事需要商量着来:“清哥儿,如果有一件事,无论做不做,都有可能吃力不讨好,你说我要不要去做。” 云清认真思考一下给出答案:“那这件事阿峥想做吗?” 对云清来说,其他都是虚的,他只关心小夫君怎么想。 叶峥笑了,他明白云清的意思,也知道云清明白自己的意思:“……我想。” 叶峥并非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侠士,更不是慷他人之慨的圣母,可他却实实在在上了九年制义务教育,看过后世的大好时光,无法明明有办法,但藏着掖着不拿出来,眼睁睁看着流民受苦听人蛊惑,最终酿成祸事殃及自身。 “上午我和爹出去一趟,看到城外流民里有些得了病,得病的里头还有小孩和老人,挺惨的。然而那病恰巧我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一眼,知晓是怎么回事,也有一个兴许有用的法子能帮帮他们……” 叶峥话还未说完,云清就道:“既然有法子,阿峥应该帮帮他们,阿峥从前不是教过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吗,阿峥虽不达,但你确有法子不是吗,好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何况我爹和娘之前也——。” 叶峥点点头,握了云清的手:“我也是这个想法,都在这大启做百姓,兴亡都是百姓苦,能拉扯自然想拉扯一把。” 云清恍然道:“阿峥是不是在顾虑我?” 他笑了,笑得极为潇洒:“我早就同阿峥说过,不用顾虑我,我虽怀有身孕,但哥儿到底更偏男子,且我身强体健,可以照顾自己,更不愿做你的拖累,我希望阿峥可以遵从内心的想法。” 有了亲亲夫郎的鼓励,叶峥点点头,也便不再犹豫。 之后小两口又把这事儿和云爹说了,云爹也说了类似的话,流民苦,若有法子,阿峥应当一试。 家人的支持对叶峥来说不啻一道暖流,但即便下定决心,此事也需从长计议,于是一家人在饭桌上各抒己见,倒也提了不少可行的建议。 当夜,流民和守城卫之间爆发了一次流血冲突,三个守城卫被打伤,流民死了两个。 第二日早起消息传遍全城,街上再也没有随意闲逛的居民,闭门不出,人人自危。 用过早饭,叶峥提了条白蜡棍就向州府衙门走去。 叶峥是这样想的,他一介秀才,本就没有登高一呼的本事,他若贸然去城门口和守城卫说自己有法子可以医治流民,暂且安抚他们,守城卫也未必会听,此事他一人不可,必须得寻个主事之人出面。 王仁芳是阳化州的主簿,知州和守备都不在,他就是州府唯一可以主事的人,按说流民与守城卫发生如此多次的摩擦,他早几天就应有预见,想法子化解才是。 可王仁芳此人说好听了是安分守拙,凡事不出头,说难听了就是胆小怕事无有魄力,故而在主簿位上一待就是二十年,从未再进一步,他听着差役回报昨夜流民与守城卫的那场冲突,心里不免哀叹自己运气不好,一州丢了长官与副官这事儿去何处说理,偏这事儿还无法宣扬开来,若叫人知道一二把手无故失踪,而城墙外有流民,再远一些正有贼人作祟,这阳化州岂不是危在旦夕? 但若什么都不说不做,类昨夜那样的冲突只会越来越频繁,到了集中爆发出来的时候,他又待如何? 想到这里,王仁芳差点愁白了一把胡子,可他本就不是什么有勇有谋的能人,否则也不会任事态发展至此,便是到了现在他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吩咐抽调人手,继续守紧了城门,不得放一个流民进来。 就在这时候,王仁芳听得差役回报,说有个秀才在外求见知州。 见知州?知州又不在。 王仁芳第一反应是不见:“知州忙着,哪有空见什么秀才,就说不见!” “是。” 差役领命刚要走,王仁芳又挥手叫他回来:“慢着,可说了见知州何事?” 差役挠挠头:“小的也听不真切,那秀才只大略说了两句,像是有城外流民有关。” 事关流民? 王仁芳心提了提,最后还是捋捋胡子,吩咐道:“既如此便带进来,也不必往正堂去,知州大人事多,先带来我见见。” “是。” 不一会儿,差役便把人领了进来。 叶峥跟着差役进门,穿过一条小路到了几间瓦房处,见到一个身着常服,微胖长须的中年人。 叶峥不知此人官职,但口称大人总没错,便恭敬行了礼:“学生叶峥,见过大人。” 王仁芳见来人长身鹤立,眉目清朗,虽形容间还有些青涩之气,但端的是一副龙章凤姿的好相貌,绝不是那等浑水摸鱼的奸佞小人。 人都是视觉动物,难免偏颇,叶峥什么话都没说,光凭这气度和长相,先让王仁芳高看了一眼。 不过王仁芳到底是做老了官的,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端起架子问他:“你有何事需见知州啊?” 哼哼,最好是有正事,否则便是长成个天仙,在这节骨眼上添乱,王仁芳也轻易饶不了他。 此言一出,叶峥便知眼前人不是知州,他的本意其实也不是寻知州,而是找个管事的,故而直接道:“学生的确有事,但想来知州大人日理万机,此等小事不好打扰,说与大人您也是一样的。”顿了顿,“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王仁芳:“鄙人乃是一州主簿,姓王。” 叶峥从善如流又行一礼:“王主簿好。” 王仁芳甩甩袖子:“无需如此,你明白知州大人事务繁忙便很好。”话锋一转,“我听差役说,你有关于流民的消息要报?” 叶峥肃容道:“正是。” 便把在家里编好的话复述一遍出来,说自己偶然在一本游记上见到过流民身上的这种病,那书上也记载了治疗方法。 “请大人放心,游记上说此病并无传染性,乃是因体内缺少一种营养物质所致,且此病多发于内陆山区物资匮乏之地,富庶地区很少爆发。” 和古人说什么人体微量元素那是对牛弹琴,叶峥便统称为缺少营养。 王仁芳听他这么一说,的确与流民的形状相合,这批流民是从山那边过来的,且都是流民了,可不正是缺衣少食没有营养吗。 听说此病没有传染性,王仁芳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吩咐守城卫死守城门的原因之一就是担心流民的病乃是什么传染性恶疾,到时候闹出一遭瘟疫,岂不满城倾覆?若此病没有传染性,流民的危险程度便大大降低了,他这主簿身上的重担也轻了不少。 思及此,王仁芳的口气不由带了些急切:“果真如此?你可确定?”:,,.
第38章 叶峥正经神色:“没有十成,也有八成。” 并非叶峥自信,而是他在前世的课上了解过这种病,上辈子这病俗称大脖子,乃是因人体内缺碘而造成的甲状腺增生肥大,听说建国前此病常发于远离海边的山区,后来由专家指导,在食用盐中加入一定碘,人民开始食用含碘盐后,这病就慢慢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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