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峥看他衣衫褴褛,破口处还有些挨过打的新伤,却非是刚刚挨的打,瞧着颜色应有三两天了。 心里有些不忍落,开口劝道:“小兄弟,问你什么就如实说,若说不清楚被当成了奸细,后果不用说你应该也想得到吧?” 听了这话,那人才闭嘴不骂了,但眼里的屈辱和愤恨却是怎么都掩饰不过。 叶峥点点头,试探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腮帮子紧绷,半晌干巴巴蹦出一句:“我叫阿坤。” 雁云王问他:“好,阿坤,本王问你,本王此趟行踪隐秘,除了几个近侍其余人等一概不知,你是从哪里知道本王的会先一步到这里的?” 莫非是近侍里出现了叛主的?这事可大可小,若真有,那查起来就大动干戈了。 阿坤板着脸:“我不知道。” 雁云王也沉下脸:“阿坤,本王问你,是瞧着你年岁不大,还想给你条活路,你若一意要往死路上走,那也须怪不得本王了。” 侍卫也警告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真不知道!”阿坤声音硬邦邦,“我也不认识什么人,你杀了我也是这话!” “那本王换句话问你,你方才在那车驾里要干什么,下毒,破坏车辙,还是藏在车里意图行刺?” “我没有!你不要含血喷人!”阿坤说着又激动,似要站起来,被侍卫一脚踢回原位。 “那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行刺郡王的罪名?你自己死就死了,难道不为家人考虑考虑?” 许是说到家人,阿坤胸前剧烈起伏两下,还是把实话说了:“我没想做什么,我就是瞧着你们衣着富贵,想着马车里肯定有值钱东西,寻摸一点出来。” “只是想偷东西?”侍卫冷笑一声,“只想偷东西你方才对王爷露出那么大敌意?我劝你乖乖招了,还能死得痛快点!” “我为什么不能有敌意!”阿坤咬牙切齿,“就是为了接待他这个劳什子王爷,那些狗官一日刮我们三层皮,说要修什么王府,又说要建什么王台,我们都要死了,没有活路了,怎么不能有敌意,要不是他,要不是他,云朵也不会——” 说到这里,诺大条精壮汉子,眼中竟滚出热泪来。 这……看起来不似作伪。 稍微想一下前因后果。 叶峥沉默了。 雁云王也沉默了。 气氛一时有点凝滞,只有远处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 过了半晌,雁云王忽然叹口气:“塔沙,把他松开吧。” 塔沙道:“王爷不可信他,谁知道这小子嘴里的话是真是假,您此行如此隐秘,哪有这样巧合,请王爷把人交给属下,属下自有办法让他吐口,每个字交代得清清楚楚的!” 雁云王道:“听本王的,松开吧。” 阿坤似是不想听他们掰扯,控诉道:“你们不用惺惺作态,狗官哪里会在乎我们的死活,你们就把我杀了吧,反正云朵若死了我独自活着也是没趣!” 因觉得是自己的到来令百姓遭了灾,雁云王的态度倒是和缓了许多,好声气问他:“云朵又是何人,他家里也被搜刮了银子过不下去了吗?” 见阿坤不说话,叶峥再劝:“雁云郡王是这两日才来到雁云州,对雁云发生的一切事先并不知情,也没有授意底下官员去做,无论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你若想解决问题就把事情都说出来,若一味撒气,岂不是误了你自己,让那些假借王爷之意行事的小人得了志?” 许是叶峥一番话打动了阿坤,他沉默几秒,就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此地官员托赖着雁云郡王要来借口,三番五次让百姓交钱,这还不够,还和当地巫婆神汉一流勾结,说要给河神进献什么童男童女,家中有钱的,就可用花点银子消灾,实在拿不出钱来,就把人家黄花大闺女拖走,洗漱打扮好了绑上花轿,要进献给河神当新娘,说如此可保风调雨顺。 阿坤和云朵本是一对恋人,两家说好了今年要成亲的,但神婆来村一趟,不知怎的就看上了清秀的云朵,说要把她进献给河神,原本这就是花点钱消灾的事,可之前两家已经交过给雁云王修宅邸的银子给官差,总共交了两回,把备着成亲的银子都交了,属于一贫如洗的状态,哪里还拿得出赎身银子,神婆见他们拿不出钱,一声令下,差役就把人捆了绑走关在宗祠里,预备着要给河神当新娘。 阿坤为救恋人几次跑去祠堂,被人捉住打了好几顿丢出来,这就是他身上新伤的来源,实在没办法了,看到雁云王他们身上衣着华贵,停在那里的高头大马也气派,想着车里应该是有值钱东西,于是铤而走险。 一辈子就干这么一回亏心事,就被人扭了送来主人家跟前,原本阿坤心里是充满了愧疚的,可当得知眼前的人就是罪魁祸首雁云郡王,阿坤立马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 “你是王爷,为什么不在京城待着,要跑来害我们这些老百姓!” 叶峥知道他心里苦才会说话偏激,可是事情还要掰扯清楚:“阿坤兄弟,你仔细想想,害人的不是你们当地的官员吗,再者还有宗族乡绅,不然巫婆神汉,怎么排都排不到王爷头上啊。” “不过你放心,既然王爷来了,这事自然给你个公道。” 云清急道:“不要废话了,你说的那个什么河神新娘的祭祀在哪里,赶紧带我们过去兴许还有挽回,再池一刻人要是投到湖里,那就真没救了。” 雁云郡王也急:“不错,你赶紧带我们过去,本王刚才还在说大白天的地里怎么没人劳作,原来都是搞那劳什子祭祀河神去了,真是愚民,不知所谓!” 不坐车了,直接骑马,侍从还是不放心阿坤,把他捆着丢在马背上,自己骑着马说:“你来指方向,到了地方若问过属实就给你解开,你自己胡乱挣扎掉下马去,不仅丢了性命,还耽误你的事。” 说完一夹马腹说:“驾!” 那阿坤被伏在马背上,被马鞍硌得胸前生疼,脑袋往下充血,哪儿哪儿都不利索,但他生怕掉下马去耽误时间,强自忍耐下来,给指着方向。 雁云郡王骑一匹。 叶峥不会骑马,但云清会啊,他以一个极为潇洒姿态上了马,朝下伸手:“阿峥,来。” 叶峥把手递过去,云清用巧劲一拉,叶峥就坐到了他跟前,被云清两条修长有力的手环住,清悦嗓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声:“别怕。” 就策马奔腾起来。 叶峥的心,也像周遭的景色般砰砰起伏不定,被自家夫郎蛊的,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还能发现爱人没有展现过的姿态,真是令人心如鹿撞。 …… 黄水河边正在举行一场热闹的河神祭典。 河边搭了个高高的竹台,一个头发乱蓬蓬图了红脸蛋子的神婆在上头抽风似的扭来扭去,嘴里装神弄鬼地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 台下围了一圈村民,灰头土脸,但都用虔诚又希冀的目光盯着台上神婆。 神婆扭一会儿说跪,村民就和按了开关似的跪下去。 神婆说拜,村民又不折不扣地脑袋磕下去,台子边还有几张座椅,上头坐了几个神情倨傲的老人,他们不用跪拜,身上衣着也光鲜,显而易见是地位比较高的族老们。 又跪又拜了一会。 从村里由几个青壮汉子一路吹吹打打抬出一顶花轿,往黄水河这里来。 花轿后跟着一对哭哑了嗓子的老夫妇,妇人边哭边求:“不要把我女儿嫁给河神,不要把我女儿嫁给河神啊!” 这动静一直闹到竹台边,神婆瞧一眼就皱起眉,那声音抖得和蚯蚓似的歪七扭八不在调上,内容倒是清楚:“不许喧哗,嚷嚷得河神心情不好了全村人都要跟着倒霉,山洪暴发,地里颗粒无收!” 那坐着的族老里其中一个立刻板着脸站起来呵道:“把他们给我拖走,大喜日子像什么话嘛!” 夫妇噗通一声朝台子跪了:“族老,你放过云朵吧,把我拿去祭河神,我是她娘,我替她!” 神婆立刻一声嗤笑,翻着白眼:“邬婆子,河神要的是那年轻女娘当新娘子,你想嫁给河神,还得看河神收不收呢。” 邬老汉也朝神婆下跪道:“请再宽限我们几天吧,银子在筹了,在筹了。” 先前呵人那族老指着邬老汉:“老邬,这可不是你一家的事,你不管好你家婆娘,还有脸让我们宽限?” 邬老汉是个笨嘴拙舌的,只会恳求:“再宽限几天吧,再宽限几天吧。” 那娇子里也传出细细哭声,听不真切,应是堵了嘴的。 神婆两片嘴皮一翻:“我等得,河神也等不得,吉时已到,送新娘入黄水河!” 神婆一声令下,唢吶声起,花轿抬起来,直直冲着那黄水河就去了。 “云朵!女儿啊——” “不要把我女儿沉塘啊,求求你们了她才十六岁啊——女儿,我的命根子啊——” 邬老汉夫妇爬起来就去追,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沉塘,嫁给河神那是你女儿的福气,河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你们不也沾光吗?都是一个村里的,你们老两口怎么这么自私,是不是见不得村里人好啊?” 邬老汉夫妇哪里有那神婆牙尖嘴利,被怼得哑口无言。 他们只是心疼女儿不想她死啊,哪有大活人丢到河里还能活的,他们真的自私吗? “说的这么无私你怎么不自己嫁给河神啊?” 就在这时候,三匹骏马疾驰而来,倏然而至。 其中一匹挡住花轿去路,马上的阿坤颠簸一路全靠毅力支撑,如今和心爱的人就隔一扇轿门,终是撑不住滑下来,那手还被束着,手脚并用往前爬:“云朵,云朵你怎么样了。” 听到阿坤声音,云朵也忍不了,挪着蹭开轿门,她一身凤冠霞帔打扮成新娘样子,嘴里塞了布,手手脚脚都被绑着,那轿子还悬空,她从轿中挣出来就摔落到地上,脸上沾满了泪和泥,还坚持不懈朝阿坤爬去,两人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族老一看这还得了,拄着拐杖破口大骂:“阿坤你这个衰仔,竟敢带了外人来河神祭典上闹事?你这是要惹河神发怒,要遭报应的!” 阿坤此刻眼里只有云朵,连看都不看族老一眼,怜惜地用手拿掉塞在云朵嘴里的布条安慰:“云朵不要怕,我来救你了。” 云朵泣不成声,摸着阿坤的脸:“阿坤哥,他们是不是打你了,伤得重不重,身上还有哪里受伤了?” 阿坤强忍着露出个笑,故作无谓:“没事,你知道我铜皮铁骨,这点小伤算什么?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打你?” 云朵泪目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阿坤放心了,咧开嘴,龇出一口大白牙,不小心牵动脸上伤处,又赶紧收起来,生怕被看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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