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应该还藏了件月白的。”卫听澜拎着他的袖子,严肃地往里探头,“我正在找。” 祝予怀哭笑不得:“怎么,你是觉得这颜色不好看?” 云锦柔和顺滑,卫听澜一个没留神,就让到手的袖子从手里溜走了。他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像丢了件天大的宝贝,一脸的难以置信。 “好看。”他凝重地说,“但我抓不住。” 祝予怀被这沉痛的语气逗得笑出了声:“都醉成这样了,为何不回府?” 卫听澜伸手,重新捞起他的袖子紧揽进怀里,言简意赅道:“有约。” 祝予怀心里软了一下:“不赴也可。” 卫听澜眉头一皱:“不行。” “为何不行?” “有约。” “不赴也……算了,当我没问。” 祝予怀千辛万苦地将人挪回屋里,正要喘口气把他安顿到竹榻上,就见这祖宗指着他卧房的床义正辞严:“我要睡那个。” 大有不同意就要开始闹的倾向。 祝予怀累得虚脱,看了眼床上新换的被褥,无奈道:“行吧。” 跟个醉酒的傻孩子计较什么。 卫听澜愣愣地睁大了眼,像是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等到真的被推进里屋,如愿以偿地坐到了祝予怀床上,卫听澜摸着那柔软的褥子,反倒理不直气不壮起来:“那你……你睡哪里?” 祝予怀好不容易卸下重负,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实在支撑不住,径直往床边一靠,摆了下手:“你先让我缓缓。” 卫听澜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瘫倒在床边,登时如临大敌:“你要同我一起睡?” 祝予怀并无此意,却被他这如避虎狼的架势气得好笑。 祝予怀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调侃道:“爬我的墙,住我的屋,睡我的床,现在还要赶我走。濯青,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卫听澜本能地警惕道:“什……什么?” 祝予怀眼中笑意深了几分,吓唬他道:“卸磨杀驴,鸠占鹊巢。” 卫听澜被控诉得脸色一白:“我没有……” 祝予怀闷笑了几声,缓缓坐起身看他:“濯青,你喝醉了怎么什么话都信?” 卫听澜听出这是嘲笑的意思了,不高兴地重复道:“我没有。” “好,没有便没有。”祝予怀休息得差不多了,扶着床缘站起来,“你先躺一会儿,我去厨房看看可有多的醒酒汤。” 卫听澜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祝予怀低头看了眼这命途多舛的衣袖,着实想叹气了:“不行?” 卫听澜梗着脖子:“不行。” 少年人,尤其是喝醉了的少年人,就是这么的桀骜叛逆有血性。 “好吧,那便不喝了。”祝予怀重新坐下,顺着他道,“那你直接睡?自己脱外袍总行吧?” 卫听澜刚想说“不行”,忽然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张口就来:“花椒酒。” 两人对视一眼。 祝予怀朝他露出个秋月春风般温柔的微笑,和颜悦色地说—— “不行。” 卫听澜心头一哽。 他不死心地讨价还价:“一口都不行?” 祝予怀笑意渐深,残忍地纠正道:“一滴都不行。”
第032章 家仇 年初一,卫听澜是被窗外的一阵鞭炮声闹醒的。 他费力地睁开眼,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先看清了床顶似曾相识的素色帘帐。昏昏沉沉地一转头,卧房窗子上一张红竹底纹的“岁岁平安”径直闯入眼帘。 卫听澜呆望了片刻,涣散的目光在那张自己亲手剪的窗花上逐渐凝聚,忽然一个激灵坐起了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屋内一览无余的陈设。 这是……祝予怀的卧房! 他的心中仿佛有一万匹追影呼啸而过,一低头发觉自己衣冠不整,只罩着件松松垮垮的里衣,惊得险些摔下床去。 他为什么会睡在祝予怀床上? 外袍呢?那么大一件外袍去哪里了? 卫听澜拢着衣襟心惊肉跳的这一会儿,祝予怀听见了里屋的动静。 他放下手里的书走到卧房门口,刚想掀帘,又觉得这样一声不响地进去有些失礼,便隔着门帘轻问道:“濯青可是醒了?” 卫听澜心跳骤停,下意识把滑落的被褥往上拽了拽,向门口看去:“刚……刚醒。” 声音哑得像只撕心裂肺的公鸭。 卫听澜立马闭上了嘴,压着声清了几下嗓子。 祝予怀听出他声音有异,隔帘继续问道:“炭炉上有茶水温着,你口渴么?我给你倒些水来?” 卫听澜飞快地整理着衣襟,目光在卧房内四下搜寻自己的外袍和发带,一边含糊地应道:“有劳了。” 门帘外的脚步声便慢慢往远去了一些。 卫听澜飞速蹿起,蹑手蹑脚地在屋内急转了一圈,最终只在枕头旁发现了被人折了几折、一丝不苟地摆放整齐的旧发带,上面还压着个有些眼熟的小荷包。 他把那荷包提起来晃了晃,挑开一看,里头是一小袋金叶子。 卫听澜一阵迷茫,也来不及多想,捞起自己的发带把荷包放回了原处。 四处都找过了,根本没有他那件鸦青的外袍。 房外茶水的倾倒声渐渐停歇,卫听澜心急如焚,最后只得恨恨闭眼,认命地钻回了床上的被褥里。 浅淡的草药苦香拂过鼻腔,他勉强定了定神,用手指梳理了几下满头的乱发,拿发带束了起来,一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昨夜的事。 昨夜是除夕,自己应当是在宫宴上饮多了酒,半梦半醒间策马一路,然后…… 然后好像是看到了一堵墙。 卫听澜心里微微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道墙在他错乱的记忆里泛着妙不可言的柔光,在凄冷的黑夜里好似倦鸟温暖的归巢。他一个独在异乡还醉得神志不清的孤苦少年,哪里经得住这种诱惑,当然是情不自禁地就爬了上去。 爬、了、上、去…… 卫听澜攥着被褥的手轻轻颤抖。 那院墙挺高,他一脚踏空,应当是摔晕过去了。 之后的事便不必猜了,定是祝予怀听见了院中的响声,把昏迷的自己给捡了回去,还好心地把卧房的床也让了出来。 卫听澜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面颊,劫后余生地舒了口气。 幸好,没破了相。 …… 幸好什么啊!到底为什么他会跟谢幼旻那傻子似的看到墙就忍不住翻啊! 翻就翻了,还摔得不省人事在人家床上躺了一整夜啊! 卫听澜在心里仰天咆哮,但房外那催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只能掩耳盗铃地闭上眼睛,尽可能地把自己往被窝里埋。 祝予怀掀开门帘,转眼一望,就看见床上的被褥显出一个鼓包来,正往最里侧的角落挪动。 他疑惑地唤了声:“濯青?” 那鼓包顿了一下,卫听澜极慢地从被褥里探出脑袋,不情不愿道:“我在。” 祝予怀觉得有些好笑,走到床边将盛着茶水的托盘放下,问道:“不是要喝水吗。你在做什么?” 卫听澜的头发睡得凌乱,又被发带随性地绑成了个十分不羁的造型,整个人团在被窝里,看起来有老大的起床气。 祝予怀笑了:“这是在赖床?” 卫听澜自觉没脸见人,但那脆弱的自尊心又开始作祟,让他怎么也不愿在祝予怀面前露怯。 酒色误人! 他暗骂了自己几句,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坐起身来,懊恼道:“没有!我正要起……” 故作镇定的声音在瞥见祝予怀身上的绛红云锦时戛然而止。 卫听澜心跳漏了一拍,慢慢抬起头来。 祝予怀一袭红衣站在床沿,正俯身去端托盘中那盏热茶。他的身影逆着窗外柔和的晨光,这红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盛气凌人,反而更衬得眉目清隽如画。 卫听澜张了张嘴:“你怎么……” 怎么穿了这一身。 祝予怀没听清,抬手将茶盏递给他:“你先润润喉。” 卫听澜心慌地移开了眼,接过来抿了几口,心里却被这绛色晃得乱作了一团。 这云锦布料是他亲手挑选的,他断然不会认错。 之前头脑发热送了两箱花花绿绿的衣料,送完他便后悔了。本以为那些东西会成了压箱底的累赘,却没想到祝予怀真的将它穿在了身上。 还是这样……这样动人心魄的好看。 澧京繁华奢靡,不论是权贵文人或是百姓商贾都偏爱艳色,逢年过节时,人人都要换一身打眼些的装束走亲访友。像谢幼旻那样的,更是恨不能一年到头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做全京城最亮眼的纨绔。 祝予怀却总是一身索然无味的月白,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旧衣。看得习惯了,便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这人生来就该是这样干净,别说是换了一身衣裳,哪怕是在污泥里滚了一遭,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热茶温暖了肺腑,卫听澜眼睫微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有时觉得祝予怀同自己有些许相似,在这纸醉金迷的澧京里,都活得像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 前世的祝予怀,其实也并非事事都顺心如意。 太过清高,也太过无瑕,落在满京的土鸡瓦狗间,就像只生了反骨的云间孤鹤。表面上虽风光无限,暗地里却不知碍着了多少人的眼睛。 自己在芝兰台中与他针锋相对时,旁观者中不乏有冷眼瞧热闹、巴不得祝予怀当众出丑的。若非太子待他礼遇有加,又有谢幼旻愣头青似的在旁护着,祝予怀在芝兰台的那些年,少不了要被人使绊子。 这样聪慧的一个人,却像是不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不知变通,不会低头,继承了父辈的傲骨,怀着满腔热血想要报效家国……到后来举家入狱,尝遍人情冷暖时,可曾后悔过? 卫听澜从流放路上将人截回来时,是暗怀着一丝期待的。 期待着这人对过往坚守的一切心灰意冷,心甘情愿地同自己站在一处,他们一起做乱臣叛贼,斩尽这世间一切龌龊的不平事。 可祝予怀却对他说:“你回头看看,那是你父兄守了一辈子的城池。” “你要将它们一座一座攻下,看着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看着大烨世代英烈守护的山河在你手里毁于一旦吗?” 说这些话时,祝予怀那双眼睛已经没了熟悉的笑意,只是直直望着他,就像在拷问他的内心。 那时卫听澜的身量已比祝予怀高出不少,垂眼与这阶下囚相视时,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能仰视他的时候。 可是卫听澜不服,他放不下仇恨。所以他咬着牙也要反驳:“我父兄守了一辈子,换来的是什么?狗皇帝不仁在先,害我全家,逼得我不得不反,我便是毁了他赵家的江山,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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