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走前说了有事要交待,不嫌丢人你就这么趴着听吧。”于思训撂下一句,径直掀帘走了出去。 外头已响起了脚步声和细微的说话声。卫听澜在门前止了步,说:“徐伯,您先回去歇吧。这灯您拿着,天黑,路上留心。” 徐伯便接了灯。卫听澜目送着他往旁院的方向去了,脸上神情微敛,转而挪步向灯火通明的执事厅走去。 半掩的门一被推开,里头的人呼啦啦全站了起来。 侯跃扶着焦奕从隔间掀帘出来,卫听澜走到正厅中央,瞥了他一眼,笑了:“还能站住呢?” “拄着猴子呢,够呛。”焦奕咧了下嘴,“小郎君您别不信啊,我这刚打没多久,伤还新鲜着,要不您扒了我衣服验验?” 卫听澜轻笑了一声,没同他多说。他环视了一眼屋内,见人皆到齐了,便单刀直入道:“我要说的事只有一件。年后高邈回朔西,你们有想回去的,便跟着他一道走吧。” 话音一落,屋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犹疑地相互看看,没敢贸然开口。 他们皆是玄晖营出身,之所以领了这么个护卫的差事,也是事出有因。 卫听澜之前带着府兵擅自突袭敌军,虽然成功刺杀了瓦丹王手下的大将敕乐,但终归寡不敌众,落入了敌军的包围。若非他兄长的援军及时赶到,他恐怕就死在乱箭之下了。 此事惹得卫老将军动了大怒,故而这次来京,不许卫听澜自己挑选亲近的随从,反而从军营中抽调护卫,既是为了保护他,也是防着他在京里胡闹闯祸。 人选定下了,眼下他们人都到了澧京,卫小郎君却叫他们回去? 老将军此举是出自严父之心,可卫小郎君现下出此一言,恐怕是对他们这些人心存芥蒂。 这可如何是好…… “都这么拘谨做什么?”卫听澜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诸位都是有能耐的人,在这金丝笼子里关得久了,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难免心里不痛快。我大哥虽让你们来护着我,但他从未说过你们此后便隶属于我。想回去的便只管回去,我绝不多说一句。大哥那边,我自会写信道明是我的意思,不会让你们难做。” 话说得滴水不漏,但众人神色各异,都忍不住把视线聚向了焦奕。 侯跃心里憋不住事,瞄了一眼焦奕微变的脸色,犹豫再三,吞吐道:“小郎君这是……要赶谁走的意思?” 酗酒晚归这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小,实打实的二十下军棍已是惩治过了,按理说该了了。但万一卫小郎君眼里就是容不得沙子,非要借题发挥,那…… 卫听澜略抬了下眼:“我在你们眼中就这般凶神恶煞?痛打一顿不够,还得变着法子将人扫地出门?” 侯跃头皮发麻,那可不,越听越觉得很像你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一个个都丧着脸,看来是都不想走啊。”卫听澜抱着胳膊扫视一圈,慢慢收了唇角的笑,“焦奕,你可知自己今日为何受罚?” 焦奕难得收敛了那地痞流氓的模样,低声回答:“属下饮酒怠惰,有违军纪。” “军纪?”卫听澜却反问道,“且不说我并未给诸位立过规矩,眼下既不在军营,也并非战时,你违的哪门子军纪?你饮酒也没误了正事,如何算是怠惰?” 这话问得叫人不知怎么接才好,众人都当他是故意冷嘲热讽,皆敛息屏气不敢说话。 卫听澜姿态疏懒地坐在那儿,分明还是十五岁的少年模样,却不知为何,周身透出些久经沙场的人才有的肃杀气来。 卫小郎君之前是这个样子的吗? 众人心中升起几分不确定来。 这凌厉的气势……莫非就是所谓的将门出虎子,与生俱来的? 侯跃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顺着卫听澜的话一想,竟觉得好有道理。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说话,忍不住好奇道:“既如此,小郎君为何还下令要老焦领罚啊?” 四面八方的目光顿时要把侯跃射成筛子。 兄弟!求你别问得这么天真无邪啊! 卫听澜冷笑了一声:“因为他没脑子。” 他抬起眼,直直地盯着焦奕:“我大哥选中了你们,是信任你们,这信任却也断送了你们征战沙场的可能。你们若是心中有怨,觉得跟了我委屈,我现在就给你们自行选择的权利。想走的便走,无需扭捏作态。” 这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于思训为难地看了眼焦奕,想要开口缓和一二,卫听澜却抬手止住了他。 “若是不想走。”他的视线从焦奕身上移开,带着几分寒意掠过众人,“那就摆正自己的位置,别忘记自己是因何而来。澧京不是朔西,龙潭虎穴里谋生,容不得半点差池。 “我父兄在前线浴血杀敌,我在澧京,不是为了做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要替他们防住从背后来的暗箭。诸位若愿意留下,此后你我便同为朔西的盾。一旦背上了这使命,你们的命便不止是你们自己的。 “朔西突骑在瓦丹畜牲面前是锐不可挡的刀,玄晖营更是我大哥的心血。我只有一个要求——做什么事之前先想一想,诸位所行之事,究竟对不对得起我大哥多年来投注的心血,配不配得上玄晖营的盔甲。” 焦奕被侯跃扶着,神情现出几分怔忡。 “要说的就这么多。”卫听澜说完,便起了身,“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决定。” 焦奕看着他往外走去,下意识动了动,涩声道:“卫小郎君……” 卫听澜停了步,微微偏头,意有所指似的笑了一下:“当然,你们若是觉得自己烂命一条死不足惜,非要恣意糟践自己,我也管不着。但是别给朔西添乱,也别连累他人为你们提心吊胆。谁要是做不到,还是趁早回去得好。” 言毕,他径直推了门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侯跃愣了好半天,呐呐地问:“小郎君后头这话,什么意思啊?” 焦奕却是钉在原地迟迟回不过神来。 于卫听澜而言,他们这些人是不那么熟悉的新下属,借着他犯错挨罚的契机前来敲打立威,本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卫听澜方才看他的那一眼,意味深长,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看了透彻。再细细琢磨起来,那一番鞭策与警示,一字一句,就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于思训也察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看焦奕这副模样,又隐约觉得不是自己能管的事。 于思训静了半晌,最终只在心里叹了口气,向众人道:“都别站着愣神了,散了吧。” 要抬步离去时,焦奕却突然叫住了他:“于兄。” 于思训一顿:“怎么?” 焦奕迟疑了一下,问道:“我近日来除了酗酒晚归以外,可还做了什么别的错事?” 于思训被他问得有片刻沉默,道:“你都不知,我又如何知晓。” 焦奕忖度了半晌,也没个头绪。 他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于思训见他唇色泛白,便吩咐侯跃将他扶稳,两人一道送他回去。 等他们行到住处,临近院门时,却见到了提着药箱的方未艾。方未艾浅笑着向他们颔首致意,似是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焦奕茫然地看了眼他手里提着的药箱,忽而明白他大约是受了什么人的嘱托,给自己看伤来的。 他与于思训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意外。 这卫小郎君……与他们以为的倒是很不一样。
第029章 除夕(一) 转眼便是除夕。 清晨方过,雪晴云淡,天光微寒。 谢幼旻掖着枚匣子鬼鬼祟祟地摸到祝府墙边,刚跃上墙头,就和早早侯在院墙下的曲伯打了个照面。 空气凝滞片刻,谢幼旻露出个讨好的笑来:“好巧啊曲伯,您老怎么在这儿呢?” 曲伯慈爱一笑,而后噌地亮出了手里的竹竿。 谢幼旻浑身一凛:“大、大过年的,见了血光可不吉利啊曲伯……” 曲伯抄起竹竿就往他脚底下捣,一边气势汹汹地追着他骂:“臭小子,我叫你翻墙,我叫你不走正门……你躲!你再躲!” 德音本来自个儿坐在廊下玩雪,用雪团成的小云雀在她手边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她听着动静转头看去,就见谢幼旻踩着墙头左突右闪,活像条案板上乱蹦的鱼,禁不住咯咯直笑。 谢幼旻身手敏捷,被曲伯从东墙撵到西墙,满院子溜了一圈,愣是没被捅出去。 “我错了我错了曲伯,收了神通吧!”他边躲边嗷嗷乱叫,“德音,德音!别光顾着笑啊姑奶奶!” 德音拍拍手站起来:“五串糖葫芦。” 谢幼旻扯着嗓子:“十串都行!速速请阿怀来救我一命!!” 德音便回头冲屋里喊:“公子——” 祝予怀正在里屋贴着窗花,易鸣在一旁替他捧着盛浆糊的碟子。 那张红竹底纹的“岁岁平安”落在卧房的窗子上,祝予怀小心抚平了红纸的边角,后退几步瞧了瞧,不偏不斜,刚刚好。 他这才满意地弯唇,将那窗子支起来,探眼望去:“外头怎么这般热闹?” 易鸣早听见了曲伯骂骂咧咧的声音,想也不想地答道:“八成是世子又蹲墙上了。” 曲伯撵得累了,在原地叉着老腰直喘气。祝予怀走到廊下,一抬眼正瞧见谢幼旻鹌鹑似的地在墙上瑟瑟发抖,没忍住笑出了声:“曲伯,饶了他这次吧。” 谢幼旻露出个谄媚的笑来,谨慎地觑着曲伯手里的竹竿,纵身跃下墙头,几步蹿到祝予怀身后躲着。 救兵一到他便有了三分底气,摸了摸护在怀里的匣子,故意唉声叹气:“唉,本来想翻墙进来偷偷放你书房里头的,这都没惊喜了!” 曲伯眼下听不得“惊喜”这两个字,额角的青筋又跳了起来。祝予怀怕把人气出个好歹,忙伸手给他顺气:“府中琐事繁杂,曲伯连日来辛苦了吧。您先回去歇一歇,我让阿鸣去给您奉盏茶来……” 好半晌老人家才被哄得面色稍霁,收了竹竿瞪了谢幼旻一眼,气鼓鼓地被易鸣半拉半搀地送出去了。 祝予怀转过身,无奈地看着攥着自己衣角的谢幼旻。 谢幼旻被看得心虚,讪讪松了手,顾左右而言他道:“诶,今天卫二怎么没来?我还当他读书读疯了,除夕都要缠着你讲文试呢。” 祝予怀领着他进屋,笑道:“除夕各家都忙着清扫祭祖,卫府无长辈主事,濯青自是要亲自操持。你怎么得空来了?侯府里头不忙么?” 谢幼旻落了座,嘿嘿一笑:“那不是有我爹娘么,祭祖的时候我回去露个脸就成。” 德音在一旁好奇地戳着他手里的匣子:“这是什么啊?” “贺年礼。”谢幼旻也不计较什么惊喜了,大大方方地递了出去,“你放心,我知道你不爱太贵重的礼物,这回定不再叫你为难了。阿怀,新岁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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