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男子认命地叹了口气,索性直接推了门进来:“这又是在争什么?” 正闹着的两人瞬间偃旗息鼓了。 方未艾搁下药箱,一看德音手中的汤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转身唤了院外守着的护卫,托人把药热一热再拿来。 祝予怀有些赧然:“让师兄费心了。” “知道还不叫我省点心?”方未艾笑了声,给祝予怀搭起了脉,“北方天寒,澧京更比不得雁安那般养人。我只能照看你这一路,往后在澧京,你需得自己多留心身体,可记着了?” 祝予怀有些遗憾:“师兄当真不愿留在京城吗?家父在信中说,已收拾了一处清净些的院落……” 方未艾摇了摇头:“替我谢过祝大人,只是我周游惯了,这双腿实在闲不住。我已决定了,等送你到澧京,便往朔西去。” “朔西?”德音正往嘴里塞蜜饯,口齿含糊地插话道,“可东楼茶馆的刘先生说,西北那块还在打仗呢,打得可凶了。” 方未艾愁道:“正是因为战乱,我才要去。月前同瓦丹人那一战虽然胜了,可也听闻卫老将军负了伤,军屯民田损失都不小。这个年,朔西可不好过啊。我好歹有一身医术,去了总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祝予怀劝道:“边境路难行,师兄不如在京中小住几日,等寻到同路人再作打算?” “哎,不必劳烦。”方未艾摆摆手,“我独行惯了,风餐露宿是常事,再难的路都走得。” 德音听着他们的话,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那我也能去……” “你不能。”祝予怀和方未艾同时看向了她。 “哦。”德音失望地嘀咕,“我还想瞧瞧刘先生讲的那个卫小将军长什么样呢。” 方未艾叹了口气:“九隅,你多少管着点这小丫头,当心哪天她被说书的拐了去。”又揉了揉德音的脑袋:“别想了,你去了也见不着什么小将军。卫家那小儿郎,唉,听闻也是和他兄长一样的少年英才,可惜如今……也在往澧京来的路上了。” 他话未言明,只是话中的惋惜之意祝予怀心中明了。 朔西都护府卫家的小儿子今年刚一十五岁,不久前才打了人生中头一个胜仗。正是要崭露头角在军中立足的时候,却被一道圣旨召回京中受赏。 明面上虽是奖赏,可等赏赐一落,就好比鹰隼枷上了金锁链,这卫小郎君哪儿还能回得去朔西呢? 方未艾搭完脉,瞧他愁眉不展的模样,关怀道:“越往北行,我看你这心悸之症便发作得越频繁。可是近日思虑过多了些?” 祝予怀无奈道:“大约是近乡情怯……最近总又做幼时曾做过的梦,睡得不太安稳。” “安神的药方看来还得改上一改,总是梦魇缺眠可不行。”方未艾沉吟半晌,又问,“过了这驿站便是图南山了,行装已打点好,一会儿便可启程。你身体可受得住?” 祝予怀颔首:“无妨,行路并无大碍。” “那便好。这是我昨夜新拟的药方,你先拿着看看,路上我再琢磨琢磨……” 祝予怀正要去接那方子,屋外护卫的叩门声让他的手一僵:“公子,方先生,药好了。” 德音露出个志得意满的坏笑,噌噌跑去开门,将药端进来强塞到祝予怀手里,殷勤热切地望着他。 方未艾十分欣慰:“往后有德音盯着你按时吃药,你祖母在雁安也能放心许多。” 祝予怀微笑地看着案上被德音吃得空空如也的蜜饯碟子,眼皮直跳。 “怎么不喝啊?”方未艾一无所觉,和蔼道,“喝完了咱们就启程吧,早些过了图南山,之后都是平路,路上也不会这般磋磨人了。” 祝予怀憋了又憋,硬着头皮挤出一声“师兄说得是”,在方未艾期许的目光里含泪干了一大碗。
第003章 死后梦境 出驿站往北再行几里路,便是图南山一带。 若说澧京是大烨的明珠,那图南山便恰似一条拱卫着明珠的玉带。蜿蜒的山脉盘踞在京畿之外,折成西北脉与南脉两脉,恰如一道环形的天然屏障,为澧京挡住了西北的罡风。 可惜眼下天寒,山脉褪去了苍翠的玉色,在寒流的侵袭下显出几分老迈和萧索来。 辰时方过,山间寒雾缓缓散了,西北脉的山麓处,几名士兵正在结了冰的溪流中凿冰。 侯跃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低骂了声:“这狗天气,可冻死老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雪落前过了图南山。” “我看难。”边上一人瓮声瓮气,“要不是卫小郎君这一路上停停歇歇,咱们行军哪有这么慢。” 侯跃收回目光,没好气道:“行了陈莽,我就随口一抱怨,你又瞎咧咧啥呢?” 陈莽撇了撇嘴:“我还不是替哥几个不值?我倒罢了,等年后便能跟着高将军回朔西,可你们呢?好歹都是跟着长史君见过世面的,如今却被派来跟着这位……” 侯跃不耐烦地把军镐一砸:“我真奇了怪了,你最近屁话怎么这么多?” “别闹,猴子!”一个年长些的士兵赶紧拽住他,一边皱眉,“陈莽,这话你以后也别再说了。我玄晖营一众兄弟,何人不是承了卫长史的恩情才有今日?如今他将自己的亲兄弟托付我等,那是信得过我们,岂有不思回报,反而心生怨怼的道理?” 陈莽急道:“我也没那个意思,我……” “你怎么?就会背后吠,像个长舌鬼!”侯跃嗤笑一声,几下捋起袖子,“训哥你别拦我,我今儿非要给这姓陈的洗洗狗嘴!” 陈莽脸涨成了猪肝色:“你这人说话怎么这般难听!” 地上蹲着的一个士兵撩起眼,露出张刀疤狰狞的脸:“吵死了。我看也别拉架了,直接把他俩敲晕了事,清净。” 附近其他士兵早听着动静看了过来,眼下都乐了:“老焦,你跟着撺掇什么呢,训哥可沾不得你那一身匪气!” 侯跃和陈莽还剑拔弩张地互相瞪着,于思训夹在中间头都大了,好声好气地扯开两人:“冰差不多够了,都安生些,回去烧水去吧。” “啧,读书人就是好性子。”焦奕起身,一把捞过蠢蠢欲动要干架的侯跃,“没听见你训哥都发话了?走吧猴子,跟你焦哥哥回去烧水。” 侯跃被拽得脚底一滑,叫了起来:“老焦!你别扒拉我!我就看不惯他在背后嘴碎的样儿……” 士兵们都习以为常,也不跟他废话,一手抱着装满冰的头盔,一手驾着人笑闹着往回拖。 陈莽面色不善地走在最后,斜眼盯着他们的背影啐了口唾沫。 不远处临时搭建的营地上,已经有人堆好柴火,烤起了干粮。 一个穿着玄铁甲的高大将领席地而坐,一抬眼看见他们,笑道:“怎么去了如此久?我给你们都烤了饼子搁着呢。” 于思训正往空锅里叮叮哐哐地倒着冰块,闻声忙应道:“这怎好劳烦高将军……” “哎,顺手的事罢了。等忙完了都过来趁热吃吧。”高邈笑了笑,又回头冲马车上嚷,“卫听澜!再不起就没你的份儿了!” 马车里悄无声息。 “这小子,还真能睡。”高邈骂骂咧咧揣了两个饼在怀里,站起身来,“思训,你一会儿给他们分啊,我去把他薅起来。” 于思训笑着应了。 营地里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唯独马车周围冷清得没个人影。 高邈走到车前,掀开帘子一瞥,就看见车里的少年双目紧闭,半散的发带松松垮垮地缚着一头乱发,整个人在束手束脚的小榻上蜷成了一团,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 高邈啧了一声,这张脸平时瞧着气人得很,睡着了倒是可怜劲儿的。毕竟才十五岁,眉目都还没完全长开,这么蹙着眉耷着脸,不知怎么,就带出几分小孩受了委屈的神情来。 他也没脾气骂人了,跃上车去走近些许,抬脚踢了踢矮榻:“阿澜,快起来了。” 卫听澜恍若未闻。他的眉间蹙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整个人陷在了梦中。 梦境里,有个渺远的声音轻飘飘落在他耳畔:“醒醒。” 卫听澜的眼睫微动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昏睡了很久,久到记不清身在何处。喉咙里有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儿,四肢冰冷麻木,浑身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这是哪儿? 他吃力地回想着,只隐约记得自己死了。 蹉跎一世,二十余载好似大梦一场,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他终于带着一身污秽,用那柄伴了自己多年、罪孽深重的剑,亲手了结了自己。 可眼下这……又是什么地方? “别在这里睡。”半昏半醒间听见的那个声音更清晰了一些,有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他头顶,“你还好吗?” 卫听澜在那个人身上嗅到了风霜的寒气。 似乎只是一眨眼,周围的景致从死前那凄然昏暗的大漠,一晃变成了漫天的疾雪。 头顶枯枝横生,身下硌着碎石断木,呼吸间有一股刺人肺腑的疼痛,他就这么衣衫褴褛地伏在雪地中,满身的血腥气都被大雪盖住了。 模糊的人影又靠近了一些,伸手轻轻撩开了他脸上的乱发。卫听澜听着那平缓有力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停在几寸之外,似是在打量他的面貌。 他听见那人的声音似乎带了些为难:“竟已没知觉了么。” 卫听澜觉得这声线似曾相识的熟悉,想要抓住那人的手腕,却发觉自己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那只温暖的手又移到了他背上,一点点拂去他身上的积雪。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手的主人在他耳旁轻问道,似乎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卫听澜开不了口,那人就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 “你的伤口太深,挪动起来难免要牵扯到。可能会很疼,得辛苦你忍一忍。 “一会儿我会将你绑在我背上,否则没法骑马。若是不小心碰着你的伤了,可别生我的气。 “回去路上我会一直像这样同你说话。你若能听见,便尽可能在心里作答,别松懈,别睡过去,知道吗?” 卫听澜动了动唇,发出一道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回去……去哪里?” 那人的手微微一顿。 卫听澜费力地聚起视线,只看见一抹不甚分明的月白色。那颜色澄澈清透,泛着些微的浅蓝,像雨后微霁的天空。 他没能等到回答,只感觉那人拂去了他身上最后一点积雪,便站起了身。 “你去哪?”卫听澜咬着牙关艰难道,“你说过……要带我回去的。” 话音刚落,风雪忽然盛了。 卫听澜在这片不详的沉默里吃力地眨了下眼,就看见眼前那片纤尘不染的月白色衣角忽然沾上了泥,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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