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他带到地方之后,小沙弥才道:“此处便是我师叔的禅房,施主请进。” 季冠灼又行一礼,这才踏入禅房。 有一僧人正坐于蒲团之上,眼前案上还放着两盏茶。 他似乎在念经,并未睁眼,只是对季冠灼微微颔首。 季冠灼便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手指碰触案上杯盏,温度正合宜。似乎在他来之前,此人便算好他什么时候能到。 他低头,品了一口清茶,这才细细打量眼前僧人。 僧人应当年纪不大,面容清秀,眉眼寡淡。唯有眉心一颗朱砂痣,使得他一张脸显得鲜活。 禅房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柱,散发着怡人香气。 连寺院中敲钟的声音,都离此处很远。 良久,茶盏中茶水已见底。季冠灼又等了片刻,那僧人还是一副入定模样,他准备站起。 与此同时,僧人睁开双眼,语气温和道:“抱歉,小僧方才念经入迷,一时间居然忘记施主也在,还请施主原谅。” 他露出浅浅一笑,神态佛像相去不远:“小僧乃承天寺僧人,法号停云。” 修长的指尖沾染茶水,在案上写下两字。 “我叫季冠灼。”季冠灼倒也不在意太多,只是有些奇怪,“大师先前认识我吗?” “并不认识,小僧只是觉得跟施主有些缘分。”停云和尚目光温和地落在季冠灼脸上,“施主应当也不是此方之人吧?” 季冠灼手微微一紧。 他脸上神情不变,却也不敢再轻看这个和尚:“大师何出此言?” “施主与此地口音有所不同。”停云和尚道,“施主莫要惊慌,小僧只是曾去各地游学,对不同口音有些敏感。让人叫施主过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同施主聊一聊,瞧瞧各地佛法究竟有何不同。” 他微微眯眼:“在下对佛法并无研究,还请大师勿怪。已讨一盏茶喝,不便再打扰大师。我便先走了。” 话音刚落,却听停云和尚道:“施主难道不想去藏经阁吗?” 他抬头,看向季冠灼:“贫僧知道施主乃爱书之人。藏经阁中有许多前朝孤本,是整个沧月唯一允许留存的地方。从贫僧这里行方便,总是要方便一些的。” 一时间,季冠灼还真的有些意动。 他当然知道停云和尚说的不错,承天寺哪怕再如何亲民,也毕竟是国寺。 哪怕是朝廷官员,想进入藏经阁,也实属不易。 季冠灼又坐回原处:“那便和大师讨论一番佛法吧。” 一盏茶后,季冠灼才起身离开。 待到出禅房,方才的小沙弥已经等在此处。 “师叔担心施主找不到去处,让我来替施主引路。还请施主随我来。” 他说完,便在前面带路。 季冠灼摸了摸身上,从腰间摸出一块糖。 他在小沙弥面前晃晃受,便见着小沙弥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糖,怎么都不肯挪开。 “小和尚,你跟我说说你那个停云师叔,这块糖就归你,你看如何?” 小沙弥犹豫半晌,才重重点头。 一块糖就收买一个小沙弥,季冠灼顿时目露喜悦,将糖塞到小沙弥手里。 “我师叔十年前便到承天寺中学习佛法,那时他也还是个小和尚。但平日里与师祖他们参禅论道,丝毫不逊色于已经参悟佛法多年的大师。”小沙弥嘴里含着糖块,努力回想平日师叔伯们口中的停云。 “待到他十八岁开始讲经后,更是得香客喜欢。” 他回头看一眼季冠灼:“说起来,先前也有香客想到师叔禅房去单独听师叔讲经,但都被停云师叔拒绝了。施主还是第一个。” 说完,小沙弥抬头,看向季冠灼:“施主还有其他要问的事情吗?” 季冠灼问道:“还有一个问题,他也非沧月人吗?”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小沙弥一抬头,发现已经到斋房,迫不及待道,“我还要去替师叔跑腿呢,就送到这里。施主可以问问其他师叔,说不定知道此事。” 说完,他便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季冠灼目送小沙弥远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 连寺里的小和尚都不知道么? 那他实在有些好奇,这个停云和尚,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身份的。
第19章 惊马 季冠灼踏入斋房,一眼便瞧见等在这里的魏喑和文鸢。 这两人先前虽然也会偶尔待在一起,氛围总是略显怪异。如今瞧着却和谐许多。 远远看见季冠灼,魏喑忙招手道:“泽明兄,我们刚刚过来,一起去取斋饭吧?” 季冠灼随他们一起往分发斋饭的地方走。 寺中已将斋饭提前盛好,供他们自己挑选。三人选好后,寻了个角落坐下。 “我刚得到一个消息。”文鸢压低声音,又四处看了眼,确定无人关注此处,这才说道,“此次我们三人,似乎有一人要去户部,负责土地田产之事。” “嗯?”季冠灼有些疑惑,抬头看向文鸢。 “听说是户部最近人手少,已经同皇上禀报过此事,皇上也已同意。” “可我不会种地啊!”魏喑顿觉不妙,又问季冠灼,“你会吗?” “这个倒不是什么问题。”季冠灼并不在意。 既然已经科举入仕,会被分配到何处,已经不是他能够决定的。 而且,既然师从烨此次如此看重均田制,想必也会派一些大臣实地勘察。 倘若师从烨真的赞同他说法,为此特地让他去户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魏喑倒是着急:“怎么不是问题?泽明兄你一看便是富家贵养的公子,怎么能和我们这些粗人一样?” 季冠灼只觉得好笑:“在你这里,难道还要分三六九等么?我不是什么公子,以前也曾下地干活,这并非是难事。倘若能因地制宜,研究出更加完善的政策,那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如此安慰,魏喑又是愧疚,又是钦佩。 “还是泽明兄说的是,是我眼界狭小了。” 季冠灼笑着摇头:“你也只是担心我而已,不必在意。” 三人用完斋饭,又漱口之后,才赶往明光台。 明光台便是各朝天子用以祭祀的地方。 地面被挖出一块,用特制青砖搭建足有十丈的高台。高台上有四条通天柱,上面雕刻成龙纹,龙首高昂,直冲苍天。大理石底座则是被雕刻成云雾模样。 台中铺着厚重的红布,外沿则摆放着案台,上面放置着新鲜水果,以及特制的香料等用以祭祀上天之物。 最外侧是制作精美的焚烧炉,用以焚烧祭品。 高台半截有一圈平台,铺着蒲团。许多和尚面朝高台跪在蒲团之上,面前放置着木鱼,颂钵等物。 官员则是在高台之下面向高台而立,围成一圈,唯有台阶下的一条阔道被空出。 时辰一到,承天寺中千年古钟被人敲响。 诵经的声音响起,庄严而又肃穆。 师从烨的身影逐渐出现在阔道的另一侧。 他一步一顿,态度格外恭敬。偶尔有风拂过,厚重的衮服便被吹开些许,露出红素罗蔽膝上绣着的山火纹路。 玄衣上绣着的龙纹随风浮动,好似在下裳云纹中游动起来。 一路行至阶前,师从烨抬脚迈上阶梯。 他步子极稳又极慢,和着颂钵的声音慢慢往上。 僧人颂唱之声略微大了一些,引领师从烨走上高台。 季冠灼看着师从烨的一举一动,却觉得哪里不对。 他压下心中怪异的感觉,便听到高台之上,师从烨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与颤抖。 “天地有道,日月有序。诸神安位,江山永固!天恩浩荡,地德坤厚……” 低沉的嗓音在明光台回荡,有种怪异的神圣感。 最后一句话读完,师从烨将点燃的香火插入眼前香炉。 他后退两步,跪在蒲团之上,按照钟声,行三跪九叩礼。 高台之下,所有人就地跪下,对着高台行跪拜礼。 烟火焚烧,缭绕的烟雾空气中浮动,形成烟旋。 师从烨跪在地上不动,厚重的衮服和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像一只沉重的大手,在某一刻,似乎要碾碎他的脊梁。 良久,他从地上站起,去拿置于案上的玉帛。 玉帛被他高高举过头顶,师从烨又道:“皇皇上天,昭临下土。集地之灵,隆甘风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 待他读完,和尚颂念经文又换了一种。 季冠灼听不太懂梵文,但却觉得天地似乎被连接到一起。 钟声再度响起。 如此往复三次,直到案上所有祭祀之物都献过一遍,师从烨才将香料丢入焚烧炉中。 浓重的香味自焚烧炉中升起,却压不过他身上青梅的味道。 师从烨额角都是汗珠,附身跪下行礼,尝试几次,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这种浓重的味道似乎已经影响他的感知,眼前的一切都影影绰绰,令人看不清楚。 祭天大典已经进行完毕。 颂钵的余音消失在空气中,却不见师从烨从高台上下来。 李公公急得额上汗水直冒,可他一个阉人,不敢踏上高台,生怕触怒神明,降下天罚。 只能双手合十,闭目祈求。 就在有些官员也逐渐意识到哪里不对时,师从烨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高台上。 他一步一步地走下来,过于浓重的青梅味道将他纠缠裹死,无法逃离。 走至台下,师从烨几乎不可控地看向进士们所站之地。 李公公一路小跑至师从烨跟前,伸手搀扶他。眼瞧着他一身衮服几乎都被汗水浸湿,眼睛立刻模糊一片。 偏偏师从烨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便小心地问:“皇上,您是要找谁?还是先回禅房休息吧。奴才替您去找。” 师从烨没说话,沉默着沿着阔道离开。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阔道尽头,其他人才从地上站起。 季冠灼双膝都有些发痛,却只觉得方才不大对劲。 师从烨自高台上下来的时间,未免太长了。 他隐约想起一些非常离谱的野史。 有些野史猜测,师从烨或许是当时在战场上伤到根基。所以才会如此阴晴不定。 且师从烨在位十几年,一直未纳后宫,也有此种可能。 对此猜测,季冠灼素来是不信的。 但也不排除有另外一种可能。 那便是师从烨当时留下陈年旧伤,伤痛淤积,时时发作。 这么一想,他只觉得深深忧虑。 于是等祭天大典结束后,季冠灼偷偷去找了李公公。 李公公正准备给师从烨熬些凝心静神的药,回过神便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季冠灼,吓得魂飞魄散:“诶哟,真是吓死咱家了。探花郎,您怎么会在这里?找咱家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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