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打在洁白满地的积雪上,透出一种晃眼的冷白亮调。 邝微正坐在一棵还顽强开着花的春梅熟上,倚靠着在晒太阳, 雪好像淹没了一切喧嚣, 静谧无声,直到一朵梅花抖擞着被风挂落,落在了雪地上, 印出一点浓艳的痕迹。 不二禅宗到他师尊这一脉时,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邝微与师尊,就只剩下几个从小在这里生长、早已老得颤颤巍巍的侍从。 师尊很奇怪,和其他修士一点都不一样, 修真界发展了这么些年, 世家、宗门层出不穷,都是存着想让自己的势力逐渐扩大的私心, 也许是为了名利,也许是为了亲缘。 但自从邝微的师尊即位以来, 他开始约束整个魔修宗门,不让他们下山作恶,整日蜷缩于这个冰冷孤寂的雪山之巅。不少魔修都是重欲弑杀的性子,哪里忍受得了这种克制的活法,于是几百年来,跑了个精光。 但邝微的师尊却一点不在意。 邝微曾是被人扔在雪地上的弃婴,作为一个体内留着修罗魔物骨血的遗孤,不二禅宗前宗主见了之后于心不忍,将邝微抱回宗门抚养长大。 他甚至怀疑,在收养自己之前,师尊是一个人在雪山上空耗了数百年。 即便是当了不二禅宗唯一的独苗弟子,但师尊对邝微的态度说不上热络,几十年来,他甚至很少见到师尊出来,平日就按照宗门藏书阁里的心法典籍修行。 但就在邝微盯着那朵坠入白雪的红梅出神的时候,他破天荒受到了师尊的传信,让他去洞府一趟有事要说。 进入师尊的洞府,邝微先被眼前看到的摆设稍稍震惊了一下。邝微少年时期为了磨炼心性,也曾下山游历,因此不可避免地要与其他魔修甚至是正道修士所交锋,他记得但凡是个修士,都会无比重视自己的修炼洞府,毕竟是长久闭关并且朝夕生活的地方,倘若特别糟心,没准一不小心心气不顺还会徒增魔障。 于是大多数修士的洞府都很精致,哪怕有些囊中羞涩,没多少灵石与法器家底的也依然会老老实实地休整洞府,至少让它看起来适宜居住,每次修炼时才会心情通畅。 但邝微师尊的洞府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坐落在雪山山脉之上,从陡岩峭壁上挖了个洞,外面只有整日夹杂着雪粒的萧瑟寒风为伴,就连最凶猛的苍鹰也不大愿意老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洞府里,裸露着原始的呈现黑红色的岩石,只在最尽头放了张石床,石床旁边有一个年久失修、坐上去就吱呀作响,堪称古董的椅子。 邝微吃惊的是,他本以为师尊这么些年不怎么出关,是因为洞府大有乾坤,可现在的环境触目惊心,连人间的苦行僧怕是都不乐意居住的样子。 师尊就是在凄苦的石床上,整日听着外面的寒风渡过须臾浮生吗? 似乎是察觉到邝微的情绪,坐在石床上的男修轻轻地笑了。 这里连盏油灯都没有,光线直射不进男修的洞府,哪怕修真人眼力极佳,也只能在一片昏暗黯淡中瞧见影影绰绰的人影轮廓。 男修坐在石床上,姿势慵懒惬意,他手中拿着一个东西,在这阴暗山洞中散发着一层薄薄的赤光。 “这是我派的神器,叫红莲笔。”察觉到邝微的目光,男修朝他道,“我找你来,是想将这东西给你保管。” 他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对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抱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轻佻态度。 但这话中却让邝微感觉到了某种沉甸甸的份量。 “师尊,为什么?”他不确定的,夹杂着茫然地问道。 男修笑道:“给了你红莲笔,自然是让你做宗主的意思。不过是不是现在……” 他忽而停住了。 暗不见光的洞府中,男修似乎在用一种极其专注的目光打量着邝微。邝微形容不出来那种纷繁的倾注在目光里的感情,像是即将远行长辈贪恋着描绘着他最疼爱的孩子,带着一点眷恋,一点赞赏,还有一点诀别的痛感。 邝微有心想问师尊更多,但他一向不怎么和人交流,因此无数疑问只短暂停滞在了唇舌间,却笨拙地吐露不出来只言片语。 “那……是什么时候?”他紧绷着声音,明明自身也是化神期的一方人物,语气紧张得像是个没了大人就无法独活的孩子。 男修思考了一下,道:“五天。五天后,来我这里拿红莲笔,我会在藏书阁放一样东西,如果翻不到,说明天意如此;但如果你找到它了,想要解答疑问,就去山脚下那个无为宗找他们的小宗主。” 邝微听着,茫然发问:“您是要远行了吗?” 他本想问,他能不能一起同行。 像是察觉到了幼稚的心思,男修忽而低低笑了起来:“不,我哪也不去。” “我会在这里长眠。记得拿走红莲笔前,把我的尸体烧掉。” 邝微被神识扫出去的最后一刻,他听见男修长叹一声。 “此心安处是吾乡⑴。” 五天后,洞府的禁制解除,邝微才终于再次进入。 他摸到了床榻上的红莲笔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从此,不二禅宗只剩下了唯一一个人。 邝微成为了不二禅宗的宗主。 他在藏书阁中不眠不休地翻阅了数月,终于在前日,翻到了师尊口中的那些典籍。 典籍上的文字很奇怪,但他师尊却说在山脚下的无为宗宗主或许会认得。师尊久不出世,又如何去认识下面那个才继任没多久的小宗主? 但邝微相信师尊。 三人翻过皑皑雪山,来到雪山之巅上孤独的不二禅宗。今天明明是立秋,还有着一轮发黄的日挂在雪山的远处,但山顶上居然飘了一层细小的雪。 雪漂扬着,落在岑旧和时忆的眉眼间,眨眼间就软化成晶莹的水粒。 藏经阁就在不二禅宗一进门右拐的地方,古朴的建筑屋顶上堆了一层厚厚的建筑,即使有符文修缮,却依旧从建造的木头里透露出一种腐朽的古老气息。 邝微推开门,领着时忆与岑旧进去。 他按照记忆来到最后晕倒的地点,在一堆纷杂的书中埋头翻了几下,然后拿出来了几本泛黄的典籍。 邝微道:“还在。” 岑旧挑了挑眉。 虽然搞不清楚沐安有什么意图,但如今查证这些典籍到底记载了什么更加重要。 邝微沉默地拾起那几本典籍,动作小心而又郑重,他慢慢站直身体,走到了时忆的面前,用那双蓝晕的眸子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那份沉重的心绪也传递给时忆一样。 时忆:“……” 时忆有些头皮发麻,他感觉到了这男人面无表情潜藏的一丝希冀。 “我……”时忆犹豫地接过第一本,但还是不忘扑灭邝微那种对他没来由的情感寄托,“我不保证我能看懂。” 他试探着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却是虽不常见但却极其熟悉的文字。 时忆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了。 错愕,震惊,不可置信,和有一丝下意识的感动与狂喜。 “这竟然是……!”他忍不住喃喃出声,语气里带了些微不可查地颤抖与喜悦,时忆下意识抬头,想向邝微追问这些文字是谁写下来的。 岂料似乎已经猜到了时忆的想法,邝微已经抢先一步回答道:“是我师尊,他在临死前写完了这些。” 时忆:“……” 好像一盆凉水从头至脚地浇下,熄灭了方才那种有些过于激昂的雀跃,甚至从脚底泛起了一丝有些彻骨的冷意。 他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现在暂时不去胡思乱想,而是一字一句地慢慢看了下去。 那些字眼花缭乱,群魔乱舞,似乎没有任何逻辑可以参考,但时忆却相信,只要接触过古早网络时代的现代人,都会瞬间理解这些文字的含义。 是那种只存在非主流文化盛行的新奇网络文字。 时忆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和前世有关的熟悉事物居然是现在这样的情景,他心里好像住了一只兔子,拼命地上下蹦跶,手里捏着脆弱得似乎一用力就会碎掉的纸,但时忆却感觉到了来自同样时代的异世人那种微妙坚韧的纽带。 典籍的第一句便是—— “素未谋面的老乡,你好。” 时忆心中的情绪好似达到了情感预设的沸点,开始不由自主地滚烫了起来。 “我从很久之前便注意到了,还有一个和我来自同样一片土壤人的存在。于是当我窥测到了某些天机,却无从倾诉时,下意识地想到了你的存在。毕竟华夏人不骗华夏人嘛(笑) “我怕天道毁掉红莲笔下记载的天机,也怕这些被有心之人窥视,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使用了我们两个比较心领神会的新语言。啊,不小心浪费了这么多寿元,说了一堆无关痛痒的废话。 “首先,我想本着一点微妙的同乡情谊,托你照顾我留在雪山上的孩子。他是我收养的徒弟,也是我唯一的养子。邝微是罕见的修罗族,但是这些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弑杀成性。雪山之巅太冷,我希望你能带他下山,到人世间的烟火中暖一暖。 “其次,我要告诉你,我在这几百年来的一些发现。我比你早来一些时间,也因此知道了更多有关穿越的讯息。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们并非是穿到了异世界,这片土壤如一而终,正是我们的家乡。因此我疑心,是发生了诸如一些网文中提到的大劫难,才会导致我们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从而这段历史从未被记录在册。 “我一直都想用一次红莲笔占卜这场不知何处会发生的大劫,但却从来无从下手。不过最近,蓬莱秘境的异动让我感觉到了隐约的契机。因此,我向天道询问了有关这个世界本源的真相。不出意外,我应当马上就会道死身消。我要抓紧时间记录这些—— “一,让岑远之进入蓬莱秘境。蓬莱岛必须消失,但可以求一缕生机。他就是那抹生机。 二,天外天不能打开。通天梯通向的不是飞升,而是末日与死亡。 三,天道再也经不起时间线回溯了。” 这些消息虽然语焉不详,但单看字面意思就已经让时忆感觉到了心惊肉跳,自从开始记录这些红莲笔窥测的天机,那位不二禅宗的前宗主的笔触就愈发匆忙狂乱,像是在与时间奔跑。 他沉着心翻到最后一页。 字迹却突然再次沉稳下来,像是一切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也曾迷茫,也曾孤独,也曾思念我的故乡。可我终于发现,原来吾心安处,即是吾乡。” “来自未来的同乡旅人,请为我们热爱的世界努力一把吧。希望你与我能在这片土地的未来中,再次重逢。” 时忆怔然。 像是从这些文字中,触碰到了另一道孤独又相似的灵魂,他就这么从字面跃出,将一份死也要护住的赤忱传到了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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