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瞳孔缓缓、缓缓放大,心脏扑通扑通失速跳着,眼前的场景太过骇人惊悚,连呼吸都顾不及。 穆雁生是在床上好好躺着,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他的脖子断了。 他的脖子和身体分离,那一层薄薄的皮肤似被利刃割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森森白骨,其中还有几根未能斩断的筋络黏连在一起。 他的脑袋和身体各在一处。 而分了家的两个部位就这样随意地拼在一起。 任谁都瞧得出他已经死了。 穆雁生的身下是一张被血染透的床单,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它。 他的血太多太多,多到床单吸不尽,慢慢地溢出,一点一点地滴下来,爬到商尽也脚边。咚。 那颗头颅无风自动从床单上滚下,一路滚到了商尽也的脚边。 他讷讷着呢喃: “雁生……” 头颅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二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上。穆雁生那张惨白的双唇里也蹦出人言:“哥哥记错名字了。” 他的嗓音依旧很轻,语调甚至可以说是温和。 那双眼睛却淌下两道血泪。 他道:“我是阿雁。”
第34章 过去 阿雁。阿雁……阿雁是谁。 「“如果我说,你想杀我呢。”」 不久之前的某天夜里,穆雁生脸色苍白地立在芬芳馥郁的小道上,他清晰记得他当时的摸样。 路旁盛开着荆棘花丛,他似一只被扎得遍体鳞伤的鸟,半个身体湮没在昏黄的灯光里,如镜里看花,朦胧隐约,遥不可及。 彼时他不明白穆雁生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像是自己剜了他的心,剐了他的皮,害他受尽千般苦楚万般悲酸。 他的控诉里满是恨怨不甘,满是愤懑哀痛。 “你要杀就杀,为什么骗我。” “我……” 他想说话,想要解释什么,可是再看过去的时候,脚下的断头却不见了。 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冰天雪地。 “烬冶。” “烬冶哥哥。” 身后有人喊他。 他回头,一个衣衫单薄的小乞丐出现在他面前。 小乞丐骨瘦如柴,长发枯黄,一眼便知饱经风霜受尽苦难,可他却满脸笑意,好似对过去遭受的种种不公全不在意。 他和穆雁生有着一样的脸。他认识他…… “阿雁。”是了。 阿雁是一个小乞丐。 一个大字不识,无亲无故,只能住在偏僻的苦寒小镇里,靠着骗人来谋求生存的小乞丐。 他撒着漏洞百出的谎言骗人,是为求生。 他明知是假却心甘情愿上钩,亦为求生。 阿雁为了自己的命。 而他,是为了姐姐的命。 他和他,皆是走投无路,道尽途穷。 自己何尝不知道阿雁是在撒谎,可他已经山穷水尽,如果连最后一点希望都失去,便是要他承认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无用功,他浪费了时间,也救不了姐姐。 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至亲在自己眼前离世,失去生命。 那时候的他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 七岁时,一场大火席卷了他自幼长大的家。 一群陌生人闯了进来,拿着长刀长枪在宫里大开杀戒。 照顾他的奶娘听到动静拉着他逃跑,却在宫道上迎面撞上那些人,一把刀落下,奶娘的脑袋被劈成两半,她咽气前的最后一刻还在吼着让他跑。 他身上沾着奶娘的血,连哭的时间都没有,被人轻而易举踩在脚下,那些人用匕首一刀刀地割他的肉玩,割得他皮开肉绽,笑够了,玩够了,就打算杀了他。 他的玩伴忽然冲了出来,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小侍卫,两个人情同手足,他也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只在师父那里学了点皮毛功夫,怎么可能是那些人的对手。 小侍卫也被杀了。 他死前也在叫自己跑。跑。 为什么都要我跑。 我害死了你们,你们豁出性命让我跑掉了又能怎样,我是个废物,我救不了你们。 一路上都是尸首。 随意扫过什么地方,都能看到自己熟悉的人。 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的肢体,他都认识。 是和他说过话的小厮宫女、和他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他的至亲好友。 他们的血迹遍布宫墙每个角落。 惨叫声和求救声回荡在火红的天空里。都死了。都死掉了。 他只知道拼命地往前跑,分不清路,也不敢停下,直到姐姐找到了他。 姐姐湘疏,和他一母所出,只比他大三岁,她平日里最爱捉弄他,是个顽劣淘气的性子,可那个时候却像是身为一个局外人般冷静严厉。 她带着他一路从破烂的宫墙小路往外跑,遇到追兵就躲在狗洞里,或者用尸体盖在自己身上装死,一路跑,一路逃,他浑浑噩噩地跟着湘疏,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溜出了宫。 他回头看了眼被大火包围的宫城,红了眼睛。 湘疏牵着他的手,头也没回,拉着他一路狂奔:“不要哭,会看不清路。” 他憋回眼泪,握紧了湘疏的手。 自那之后,他和姐姐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大火烧了整整十三天,随后,风霖人将两颗头颅挂在了城门之上。 烬冶扮作乞丐,蓬头垢面躲在人群里,远远望着面目全非的父母头颅,难以想象他们死之前受了多大的痛楚和折磨,眼泪冲刷掉脸上的灰尘,湘疏捂住他的嘴,亦捂住了他的嚎啕。 姐姐同样满脸的泪,痛不欲生,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弟弟,哽咽道:“记住今天这个滋味,以后,我们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复仇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且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以他们当时的能力,继续留在王城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们往外跑,用漫长的时间招兵买马,去等待命运的转折点,等着他们的最佳时机。 后来他们遇到了同样家人遭难的江如良,三人同仇敌忾,结伴而行。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十年时间。 在自己十六岁那年,他们终于可以报家破人亡灭国屠城之仇。 同样牺牲了许多人的生命,好在他们并没有让这些生命白白逝去。他们拿回了多年之前被人强行夺走的东西。 只可惜,他们没能亲手手刃风霖国主关缪。 这是他和江如良毕生的遗憾。 本以为接下来总能过些安生日子了,可好景不长,湘疏生了病。 湘疏打小为了照顾他,什么活都干,为了攒钱,熬夜刺绣做工,白天做杂役苦力,有时一天只能睡上一个时辰,加上常年忧心忡忡,终于积劳成疾,压垮了身体。 本以为多休养几年歇歇便好,可补品药汤一天接一天地喝,却丝毫不见起色,到后来她甚至连床都下不了了。 五湖四海遍访名医,都是同样的答案。 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湘疏倒是对此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她看淡生死,并不在意,但烬冶无法置之度外。 她的身体见不得风,于是他将姐姐安置在宫中一栋高楼里,派专人伺候着她。 姐姐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烬冶不想就这么等着姐姐死,他曾听过昆仑山的传说,于是绝境之下,竟然寄希望于不知是否存在于世的神佛,二话不说就动身去寻。 瞒着江如良,瞒着湘疏,他一个人上了路。 一路走,一路问,磕磕绊绊,来到了浮水镇。遇到了阿雁。 他也想过这一路走来可能会落到个无功而返的下场,但他已经走到这里,不管怎样,要回头,便必须有面墙让他撞得头破血流。 他和阿雁相处了几天几乎就摸透了他的性子。 虽然家境不好,时常受人欺负,但阿雁并没有一蹶不振,他开朗单纯,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极好猜透,也不知道之前那些人是怎么被他的谎言唬住的。 在看到他的玉佩前,烬冶都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小乞丐。 但他断不会认错。 他脖子上的玉佩纹样,是风霖的纹章。这种玉佩,他在关缪的尸体上见到过半块一模一样的。 这是关缪的东西。 听江如良说,关缪和他的王后逃亡时,还带着一个孩子。当时他们在悬崖底下却只看到他们夫妻二人,并没有孩童的尸首,以为是信息有误,也想着就算是真的带了孩子,没了父母的照顾,怕也是死路一条。于是他们便没有再去追寻孩童下落。可是…… 他仔仔细细端详着阿雁的眼睛,他怎么可以这么迟才发觉,阿雁的眼睛,虽然里面的神色各不相同,但形状实则和关缪的一模一样。 他是关缪的儿子。 后来,阿雁向他坦白他早已知道的事实。 他承认他自己是个骗子,他不知道昆仑在哪里,也从没有见过仙人。 烬冶没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可是,他却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他不能让关缪的血脉继续留存在这世上。 他本该斩草除根。 数次想要动手,望见他直白的眼神,无辜的神情,莫名的,怎么都下不去手。 杀不了他,就只能把人带在身边。 时时刻刻看守着他,监视着他的一言一行。 他问阿雁愿不愿意和他走。以为他会不愿意,还在思考万一他不同意自己又要该如何处置他。 谁承想,阿雁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高高兴兴地跟在了自己身后,对他没有丝毫防备。 他全然地信任他。 他没有把阿雁的身份告诉江如良和湘疏,没有透露给任何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比谁都清楚,阿雁的存在抖落出去,就是一个死。 那时他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在乎阿雁的生死。 他想着,他只需要将人看管在自己的手掌心,不让他僭越,不让他做出危害他人的事。 只要阿雁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那个小院子里,他可以保他一生安然无忧。 可他万万没料到,阿雁会对他告白。 阿雁竟然会喜欢他。 被仇人之子喜欢上,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午夜梦回,梦到城门上悬挂的父母头颅,风吹日晒下腐烂枯朽,虫蝇环绕。梦到昏暗油灯下,劳累到已生出银发的姐姐为他缝制着衣裳,期盼着复仇的那日。梦到无数死在刀剑下的尸首,百万冤魂在黄泉游荡嚎哭。 这些都是拜关缪所赐。 只要一想到阿雁的体内流着关缪的血,一想到他对自己表白时的神色,他就心神不定,茶饭不思,身体里涌上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他恨关缪,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愤。可是阿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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