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这是前不久鲍太守花了五千两银子从帝京高价购置的名品菊花,据说这种品类的菊花今年极受帝京贵胄们的追捧。为着这些名贵的花卉,鲍太守还特意办了场菊花宴,请了北地最有名气的春袖班来唱堂会,酒水菜碟外加陪客的清倌,里里外外,零零总总共计费了三千四百二十八两六钱银子。 这些出账笔笔都是他登记在簿,所以记得格外清楚。他当时还觉得可惜,有这钱干点别的什么不好?不过是几朵菊花,乡野田埂上随处可见,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地搞这么大排场么? 不过,后来他想通了,自己这么个粗鄙不识风雅的,如何能揣度得了那些贵人们的想法呢? 季松走了半天,等前面带路的将士停下了脚步,一抬头,他就发现自己来到的竟然是往日里坐班的屋舍。 因为前年鲍太守想要在府衙内辟出个仿南地园林的假山池塘,就重新规划了布局。 原先用来办公的屋舍都被推平,他们一干末等的小吏并府衙里头的青壮年,外加存放文书账本的库房都被划到西北角的小院中,几十号人挤挤挨挨地在一块儿做事休息,平日里转个身都能撞到齐腰高的账册,着实束手束脚。 可现在,只见眼前来来回回着许多人,其中很多还是熟面孔,大家在各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搬出一叠叠一箱箱的公文、账目,偶尔交头低语几句,场面忙中有序。 就在季松发愣的时候,前头的将士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立刻反应过来缩了缩脖子,弓着腰静待他发落。 不想对方却道:“季松,你去收拾整理平日里掌管的账册。” “是……小人……小人遵命……” 到了此刻,季松才后知乎觉地意识到似乎自己不用去死了,他望了望周边几个熟悉的同僚,只觉得像是在梦中,他有多久没见到这帮人这般脚不沾地、干劲十足的模样了。 那将士见他领命后只干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忙活,以为他想偷奸耍滑,立刻对其怒目而视。 季松后怕地退了两步,白着脸跌跌撞撞地飞奔进屋舍中翻找账册。 等整理出来后,他又跟着那些人将这些繁杂沉重的账簿抱出屋子,搬到前衙的空屋子里。 如果他没记错,这屋子原先是鲍太守用来收纳古董字画的地方,一夜之间却被撤得干干净净,又被人塞进来十来排置物架,每个架子上都贴着类目和年份,以此代表这一处应当摆放何种文书。 而他的几个同僚此时就在这些置物架之间穿梭来去,将一册册书卷按门别类地放置在上面。 这回不用来人吩咐,季松主动加入其中,等忙到晌午,又跟着用了一餐饭,刚咽下最后一口米饭,前头就来人说传他去问话。 这下季松又紧张起来了。 老实说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干活的时候借着架子的遮挡,他也曾和一两个同僚短暂地交换了下情报,结果仍旧一无所获。 大家都是被莫名其妙地关了半天,然后被拉到这里开始干活。 要不是周遭这些陌生士兵的存在,他们都以为是鲍太守又想重新改造府衙,所以折腾他们搬东西、挪地方。 季松跟着来人走到前厅大堂,此时里头已经有人在禀事,对方就让他候在廊下。 他大着胆子撩起眼皮偷觑里头的人,没见到鲍太守发面馒头似的身形,只看到一截修竹也是的侧影,亭亭静立在堂中央。 秋风携了菊香在廊下飘散,季松眼底盛满竹影,耳中如闻仙音,他屏息听了半天,里头虽然站了好几个人,但来来去去始终只有一道年轻的男声在发号施令。 对方语速清而快,一会儿是伤患安置,一会儿是人员部署……一条紧跟着一条,季松在府衙供职了多年,也未曾听到过鲍太守下达过这么多头头是道的命令。 他正想得出神,忽听那道嗓音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是茶盏碰撞的轻微响动,没过多久,就听对方又道:“进来。” 季松愣了愣,过了片刻忍不住环视周边,发现似乎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时候,才仓皇地步入堂中,纳头就拜。 “不必多礼,快起身罢。” 季松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腰仍旧是弯着的,头垂得低低的,恭顺谦卑到了极点。 那道声音安抚道:“不必惊慌,只管如实回话便好。”仿佛是初春化雪的第一缕暖风,融融地吹在面颊上,将他的不安带走了大半。
第126章 秋老太君 季松闹不明白这位凭空出现的贵人究竟是何身份,原先的鲍太守如今又在何处,不过这些疑惑并未困扰他太久,因为对方话音刚落,就喷珠溅玉地提了一连串问题要他回答。 季松脑内的弦一下绷紧到了极致,屏息凝神地将这些问题一一记下,就怕错漏了一个字,再没空闲去胡思乱想些别的。 好在对方问的都是季松惯常熟悉的事,譬如银钱开支、库银几许,他都了熟于心。 从开始的惊弓之鸟到后面的头头是道,季松在对答如流中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也许是中途对方的几句赞许让他的鼠胆稍稍大了那么一丁点,季松一边如实回答,一边抬眼偷觑对方面容。 玉石光泽的玲珑下颚,秀色菡萏般的薄唇,然而还未等他窥得全貌,外头突然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人,高声喊道:“景公子,不好啦!秋家来人啦!” 秋家!都不必多想,佩州哪里还会有第二个秋家! 季松赶忙闭了嘴,侧身退到了一旁。 “昨日抓了许多,现在来的是谁?”对方似乎对秋家背后代表的势力很是不以为然,和方才发号施令和提问时候的语速比起来,缓慢了许多,很有点漫不经心和不予理会的意思在里面。 “是……是秋家的老太君……她的马车此刻就停在府衙门外……” “是她呀?高炎定的外祖母?” “是……” 季松骇然,这是把秋家人抓了,人家老太君来兴师问罪了? 这位老太君是什么来头,整个佩州的人没有不知道的,那是连镇北王来了都要对她行晚辈礼,叫一声外祖母的存在。 然而对方并没有因为这位大人物的到来就着急忙慌地迎出去,只又叫了季松的名字,让他将未说完的话继续讲完。 季松都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回答,应该是有些错乱和前言不搭后语的,到最后他只能听到头顶上那人轻叹了一声,却没有多加苛责怪罪,“你去罢,往日里做什么,接下去仍旧做什么。这几日抚恤、修缮银钱的支取仔细登记,若是有人钻空子,只管来报我。” “是,小人遵命。” 当季松总算敢抬头的时候,那人已经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只能看到长廊拐角处翩飞的一角衣袂,落花流星般的闪过,很快隐没了行踪。***荣陵太守府的大门修得很是开阔,然而再气派辉煌也不及外头停着的车驾来得财大气粗。 《周礼》有云: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如今虽时代不同,但朝廷对官员及家眷的衣食住行、生死婚葬都制定了标准。 一旦逾制,被人揭发,那就是僭越的重罪。 眼前这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不管是车驾的用料还是图案装饰,都已经超出了秋府老太君该有的规格,更遑论拉车的五匹马神骏异常,一丝杂毛也无,如果没有看错,那是来自戎黎的良驹,是千金难求之物。 明景宸看到这些,眉眼压得极低,他忽然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镇北王府时候的情景。 一样的僭越,一样的狗胆包天! 想到马车上的人和高炎定这厮的关系,他心里立马冷嗤道,真是一窝狐狸不嫌骚,祖传的逆贼狂徒! 秋府的管事见从府衙里走出一位身段细弱,容貌惊人的年轻公子时,不由地一愣,他跟在秋家主子后头在佩州为虎作伥惯了,一时改不掉傲慢的姿态,又见来人姿容倾世,就用鼻涕虫一样粘稠恶心的目光来来回回地在对方身上打量。 还总是下流地在腰肢以下流连忘返。 明景宸抬了抬手,身前立刻闪现一名魁梧的亲卫,先堵嘴,再反剪双手制服于地,最后把人拖曳了下去,从头到尾都没让这名管事发出丁点声响。 其余到场的秋家下人见此就要呼喝,可只听“蹭蹭”不断的刀兵出鞘声在周遭响起,所有人瞬间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然而马车内的秋老太君不知外头的风云诡谲,以为里头抓了自己儿孙的贼人还在拿乔,龟缩在府衙里不愿出来见她,原本阴沉的面色愈发垮了下来。 这些年,还不曾有人敢这般怠慢与她。 她气恼不已,向身旁跪坐着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高声传达她的意思,“刘管事,里头还是没有动静么?老夫人命你现在就带人进去请他出来!” 她刻意在“请”这个字眼上着重地顿了顿,意思不言而喻,既然他自己不肯出来,那就用点非常手段把人弄出来。 可惜外头没人应声。 侍女又重复了一遍,车外仍旧鸦雀无声。 真是奇了怪了。 侍女无措地看着秋老太君,意料之中地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抑制不住的怒火。 “真是反了!好你们这些轻狂无礼的奴才秧子,竟敢如此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秋老太君勃然大怒,“去!去找刘管事来!” 那侍女应声后就要掀帘子下车,却听外头有人朗声道:“老夫人不用费心思去找了,人已被在下扣住了。” 秋老太君神色顿变,稍顷对侍女道:“打起帘子。” 车帘被卷了起来,明景宸到了此时才看清这位鼎鼎有名的秋家老夫人的庐山真面。 对方约莫杖朝之年,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发髻上插着翡翠镶珍珠花簪,系着嵌宝福寿绣花抹额,身上穿一件深青色翟鸟祥云纹样缎面长袄,富贵已极。 她面皮白皙,眉眼细长,年轻时应当相貌不赖。 明景宸发现高炎定的鼻子长得有些像这位老夫人,旁的倒是看不太出来。 他在打量秋老太君的时候,对方同时也在打量他,虽然目光并不友善。 也对,谁会对一个抓了自己儿孙,狠狠打了自个儿家族一耳光的人有好感呢? 明景宸并不在意这种敌视,甚至对秋老太君到了这个年纪还要为自家不成器的儿孙出头感到同情和不值。 昨日为着查封私人铸造坊的事,抓了好几批前来闹事的人。他叫人核实过他们的身份,三家都占了个齐全,人数着实不算少。但要说他真把三家的男人都抓光了,明景宸可不信。 别说荣陵城里有没有这么大的牢房关三家的全部男丁,就说这秋、池、黄三大地头蛇,都是累世经营的大族,如果真就只有这么些三瓜两枣的撑门面,那真成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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