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又有什么用,我学这么多年医,看多了像你这样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病人,”郦黎淡淡道,“要是每一个都怪,我早就气死了。” 霍琮端着碗的手顿了顿,以前所未有的快速动作,仰头把药吞了下去,还特意给郦黎展示一下干干净净的碗底。 “水而已,下次喝药记得也这样。”郦黎毫不客气道。 霍琮默默点头,又问道:“还要喝别的药吗?太晚了,要不先睡吧。” 这会儿他倒念叨起来了。 郦黎又好笑又好气,但看着霍琮苍白的脸色,到底还是没忍心说什么重话。 他说:“晚上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叫我。” 然后重新吹灭了油灯。 霍琮抱着他,将下巴搁在郦黎的肩膀上,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刻,霍琮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如果自己真的只是大景的将军,那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舍不得留下郦黎一个人这种话,甚至还会强忍着内心煎熬,劝陛下不要因为此事太过悲伤; 如果他没有和郦黎互通心意,那他们的结局,或许也和上辈子没有任何差别。 还好,还好。 虽然身体的痛苦无法忽视,但霍琮的精神上,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人在快要死的时候,从前对于世间万物的观念总是会被改变一些的。 就像霍琮很清晰地明白,真实体验过死亡过程后的自己,人格的某一部分早已悄悄扭曲。 他不是圣人,也并不是真的大度,不甘、遗憾、痛苦、挣扎、依恋……这些常人都会有的情绪,他自然不能幸免。 只是这些情绪都被他压在了心底。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郦黎面前隐瞒得很好。 霍琮甚至都能想象郦黎是怎么看自己的——无非就是偶像、好兄弟、挚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或许现在还多了一个伴侣的身份。 但他是怎么看郦黎的呢? 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小跟屁虫、连爬个树都会被吓哭的爱哭鬼、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永远笑容灿烂无忧无虑的竹马,还有……一个从来不信鬼神,后来却为了他逢庙必拜的唯物主义者。 霍琮曾经听过一句话,人格是记忆的集合体,人则是记忆的载体。 而他人生的所有记忆,点点滴滴,几乎都与怀中这个已经熟睡的青年有关。 所以…… 霍琮的唇轻轻扬起一丝弧度。 他与郦黎之间,大概已经不止是爱情了。 他们是彼此的一部分。 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人生的顺境还是逆境……霍琮慢慢闭上眼睛,默默地想。 他们都会坚定地站在彼此身侧。 就连死亡和命运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 “殿下,陛下数日不上朝,白鸽商会的会长又以妻子患病为由召集天下名医,”军帐之中,樊王的谋士双眸放光地拱手献策,“这是殿下的大好机会啊!” “若能一鼓作气,入驻京城,为陛下镇守四方,那世人定会心向殿下,千百年后,后人传颂,成就不世之名!” 但一向管用的马屁,今天却并没有得到樊王太大的反应。谋士诧异抬头,发现郦淮坐在座位上,似乎有些神情恍惚,不禁疑惑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不,还好,”郦淮回过神来,艰难扯动了一下嘴角,“你方才说的,孤都听见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殿下,机不可失啊!” 谋士焦急开口劝说。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下了继续说服郦淮的打算,开始谨慎地察言观色——这段时间樊王的脾气反复无定,就连亲儿子也是非打即骂。 唯一能近他身而不遭叱责的,只有殿下一手培养起来的亲信,阿禾姑娘。 正想着,一道温婉女声在帐中响起:“殿下累了,诸位,不如先说说各自想法,若是有了结果,我再转告给殿下,让殿下定夺如何?” 樊王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他攥紧扶手,死死瞪着坐在角落里、看似毫无地位的侍女,露出了一种混合着凶狠和恐惧的眼神,宛如一头即将要被夺走兽王地位的雄狮。 “殿下可有意见?”阿禾还笑着问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哦,她是半瞎,确实是没看见。 郦淮却在这毫无威慑力的一问下,浑身的力气犹如瘫痪般尽数泄了个干净。 “……没有,随你们吧,孤累了。” 他转身回到了休息的营帐之中。 阿禾非常满意他的顺从,还没等郦淮开口,就递来了今日份的解脱——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回到主帐内与他的下属们继续议事。 郦淮望着她的背影,几乎想要大笑出声了。 辛辛苦苦谋划几十年,到头来,却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他麾下几十万大军,粮草兵械具充足,就连朝廷禁军百战将军,恐怕也得忌惮万分,谁能想到,最后却败给了区区一个女娃子……还是他自己亲手养大的毒妇! 郦淮想过死。 但这个毒妇说过,如果他敢寻死,下一个中蛊的人就是他儿子。 没办法,郦淮只能咬着牙听从命令,当她的傀儡,把手中大军的指挥权交给她。 或许他的下属中已经有人看出来了,但相比起已经垂垂老矣、性情残酷的郦淮,大家都默认这位阿禾夫人更体贴、更大方、更能带领他们获得胜利。再说了,现在樊王名义上的继承人依旧是他的儿子,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再有野心,还能翻了天不成? ——可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一个疯子! 郦淮恶意地想,等到她真的坐上那个位置,所有知道她曾经的人,都会被一一清洗。 她是绝不可能放过他们的。 郦淮厌恶她,憎恨她,却也了解她。 他不得不承认,相比起自己一手教导起来的废物儿子,这个女人,才是这个世上与他最像的人。 没有之一。 “我要死了,”他躺在榻上,用浑浊的眼球执拗地盯着帐外空地上搬家的蚂蚁,神经质般地嘿嘿笑起来,“我的下场,就是你将来的下场……不,你会比我凄惨百倍!你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在下面等着你……” 一阵阴风刮过,守在帐前的两名士兵听到身后怨魂般的诅咒,大白天都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阿禾回来时,听到守卫的士兵向她报告了这件事。 这么多年,她在郦淮军中也培植了不少自己的死忠,面前的士兵就是其中之一。 听完郦淮对自己的诅咒后,她毫不介怀地笑了笑,勉励了这个士兵一番,款款走进了帐中,向郦淮“汇报”议事的结果。 名义上让对方决断,实则只是向战败者宣告胜利而已。 阿禾特意摘下了蒙着眼睛的白布,看着榻上老者一副想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表情,尽管眼睛在烛光下仍觉得刺痛不已,她还是露出了畅快无比的笑容。 “将士们还是想要进京,守卫皇城号令四方,一朝闻名天下。还嚷嚷着说,要让殿下取霍琮而代之,成为大景的中兴之臣,哈!个个道貌盎然,其实心里都盼着那小皇帝早死呢。” 郦淮不答,她便继续说道:“只是可惜了霍琮,我其实还挺欣赏他的,如果他能为我所用就好了。没办法,谁叫他与陛下是那样的关系呢?虽说这世上就算夫妻,同床异梦者也不在少数,但是……” 她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瞬,手指动了动,下意识想要去摸挂在腰间的绣囊。 但下一秒阿禾就想起来,那东西,已经被自己丢在了地道里。 她的神情瞬间冷淡,闭上眼睛,重新为自己蒙上白布。 郦淮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拼尽全力,用自己苍老的身躯扑过来死死掐住阿禾的脖颈,压在她身上,想要与她同归于尽。 “去死吧!”他怒吼道。 “咳咳!咳咳咳……” 猝不及防之下,阿禾被他制服了,白布从她手中飘落,阿禾脸色在窒息状态逐渐涨红,但她甚至没有反抗,只是用一种让郦淮感到极度愤恨和恐惧的戏谑态度,躺在地上,看着他微笑起来。 仿佛高高在上的路人在对着一头无能狂怒的老狗,露出悲悯的怜惜。 ——不,不可能!现在要死的人是她! “真可怜啊,”阿禾声音嘶哑地说道,“我都要开始同情你了,殿下。” 郦淮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突然,他痉挛似的颤抖起来,再也控制不住双手的力道,倒在一旁,抱着脑袋身体蜷缩着哀嚎起来。 “把帐帘拉上!” 这次阿禾倒是反应很快,立刻朝外面呵令道。 不管怎样,对于军中大部分士兵来说,他们追随的都还是樊王。阿禾不能叫他们知道郦淮如今已经被她折腾成了这副鬼样子,否则一定会造成哗变的。 她捂着喉咙,咳嗽两声从地上爬起来,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着郦淮因为蛊虫发作而痛苦得在地上不断挣扎抽搐,无奈道:“何苦呢?” 她就知道,郦淮是不会甘心的。 她给郦淮送来的那瓶药,根本不是什么能让他得到一时解脱的好东西,相反,是刺激他身体内部蛊虫活动的。 “你应该为我的仁慈跪下来,给我嗑三个响头,殿下,”她用温柔的语气说道,“虽然固有一死,但你还有我为你配制缓解痛苦的解药,那位霍都督,可是要硬捱过去呢——但也许他不会像你这样,毫无尊严地满地打滚?哈哈,真想见识一下啊。” 郦淮痛苦得几乎不能思考,阿禾的话像是风声一样从他耳畔溜走,在蛊虫发作的这一刻,他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 让他死了吧…… 太痛了! 这种痛苦根本无法用言语去表达,郦淮此前的几十年人生养尊处优,根本没体验过什么伤痛,人生中受过最大的伤就是小时候撞到一个拎着热茶壶的下人,被几滴滚烫的茶水烫伤了脚。 当时他哭了整整一个时辰,换来了父亲命人将那个下人拉到院子里,活活打死替他出气。 神智混沌间,一颗药丸被喂进了嘴里,感受到熟悉的形状,郦淮被痛苦折磨得不堪一击的身体下意识追逐着它,下意识张开嘴巴囫囵吞咽下去,连水都来不及喝就一口将它咽下了肚。 果然,不消片刻,那股几乎要把人折磨疯的疼痛渐渐褪去,变成了身体内部隐隐的钝痛。 郦淮虚脱似的躺在地上,半阖着眼睛,生无可恋地看着阿禾把公文搬来,模仿着他的字迹,一本一本地批改着。 他看了一眼,索性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为静。 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你以为,领兵作战能凭借这些小伎俩就能成功吗?就算陛下真的病了,他文有陆舫,武有穆玄,天安仓现在不知还剩下多少,你想要进京,无异于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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