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幻想过自己会如何长大,等到真的长大了,又变成了小孩。 两岁到虚岁十九,约十七年的时间。 前世娱乐圈斗的再多,也都是小伎俩,被华夏温和护养着长大,很多人连鸡都没杀过,现代人骨子里的天真和单纯,被时间,以及这里的厮杀和残酷渐渐磨平。 过往之事,一帧帧在脑海中浮现。 曲渡边在这里站的有点久。 余公公从里面出来了,眼底红红的,眼巴巴地望向他。 “殿下啊……”进去吗? 曲渡边回神,朝他点点头,抬脚进去了。 殿内没有药味儿,只有人参汤的气息。 崇昭帝半卧在床上,身后的靠垫高高的,眼睛还睁着,呼吸很弱,神色却平静。 杨太医来了都不必把脉,就知道崇昭帝没有必要吃汤药了,现在就是用上好的人参片吊着精气神。 崇昭帝也知道这一点。 见曲渡边进来了,他甚至还笑了一下,抬手招了招:“小七来了。” 曲渡边坐在他身边,帮他压了压被子,“多大年纪了,不知道盖好。” 崇昭帝舌下含着人参片,说话慢,倒是清楚:“这你得怪余德才,他没伺候好朕。” 余公公:“奴才冤枉,是您不乐意盖。殿下您看,”他掏出一沓有点旧了的纸,放在曲渡边手侧,“这还是殿下您以前写给陛下的健康守则呢。” “奴才都是按照上面说的时间照顾陛下。” 曲渡边翻看了两张,发现是他搬家到皇子所之后,崇昭帝高热,他来看他之前写的。 “他也管的忒宽。” 崇昭帝没搭理余公公,他知道这老货,这个时候拿出来这单子,就是想缓和下他们父子两个之间的关系。 都这个时候了,这些纸管什么用。 崇昭帝看着曲渡边,说:“还是不想当皇帝?” 曲渡边想了下,“如果我说是呢。” 崇昭帝叹了口气,“放眼大周,只有你能压得住朝堂上那帮老家伙,不然这皇位换了谁坐,都坐不稳当。” “你勤王救驾,整个北境都听你调遣,也就是朕快死了,又是你父皇,心里才不会有疙瘩。若这位子上坐着的是你哪个哥哥,他不会觉得你勤王救驾是好事。” 崇昭帝皇帝当了二十多年,他再清楚不过。 在爹手里讨饭,和在兄弟手里讨饭,不一样。 一年兄弟情不变,十年呢,二十年呢。 就算念及亲情不针对他,他身边的人又如何。 要把权力的锋刃,掌握在自己手里。 曲渡边其实对他说的话,心里很清楚。 正如方太傅猜测,他在来京之前就想到了,不然他也不会让自己的眼睛恢复。 曲渡边:“你说得对。” 崇昭帝一喜:“那你……?” 曲渡边:“我再想想。” “……” 崇昭帝咳嗽了好几声。 他佯怒道:“朕都快死了,你还不让朕顺心。” 曲渡边放下健康作息单:“自小如此。” 崇昭帝也没真的生气,就是越临近这个关头,反而越不知道说什么。 时间就在父子两个的沉默中,慢慢流逝。 曲渡边能清晰的感觉到,崇昭帝的呼吸一次又一次变弱,进气少,呼气多。 崇昭帝伸手,握住了曲渡边的手。 一只有点皱痕,一只年轻修长,只是上面还有点在战场上留下来的,细小的浅疤。 崇昭帝酝酿许久,才终于开口。 “你…是不是……怪朕。” “当年你生母云妃…是朕错信了观星司,将你当成孽胎,放在居安殿两年多,不闻不问。” 崇昭帝见他没反应,声音低了下来:“朕对不起月清,也对不起你。” “加上后来的事,你更加怨怪朕,是应该的。你知道朕时日不多了,不来见朕,朕就知道你心里有疙瘩,这个疙瘩,跨不过去……” 他指腹摩挲过曲渡边的手背、手心,掠过上面细小的疤痕和武茧。 他抱过最多的孩子,就是小七了,他小时候生病,发热起来很凶险,每天晚上都要起来看看他又烧没烧,烧了的话,用热水给他擦擦手心,喂点药汁。 他付出精力最多的孩子,最后也还是和他走到了相见无话的地步。 许久后,又说。 “朕没有照顾好她,也没照顾好你。” 他的手比曲渡边的还热一些。 曲渡边垂眸。 该听这句道歉的孩子,已经走了。 他其实很想问问眼前这个人,当时他把那个孩子放在居安殿不闻不问的时候,是不是也存了打压徐家的心思,难道没想过,那个孩子真的会死吗。 如果真的爱原主生母,怎么会在那个时候,废了徐停凤的双腿。 没有后续他如履薄冰的相处,算计来的父子亲情,崇昭帝会有现在的愧悔吗。 或许爱吧,爱与利掺杂。 连带着亲情也是。 人心都肉长的,关于父母,曲渡边上一世缺失的感情,在刚来这里的头几年,有一些转移到了崇昭帝身上,虽然虚假,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在崇昭帝这里汲取到了一点零星父爱。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演的久了,总会入戏。 只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件事,让他理智地将那点潜意识里亲情压了下去。 曲渡边性格外热内冷,这样的人,一旦真心付出了感情,就是将最柔软的地方袒露出来,刀枪可伤,言语可伤。 为了保护自己,他也只会把值得他交付感情的人,划入自己的亲近圈。 崇昭帝在圈子之外。 曲渡边瞥见了最里侧床柱子上的一点刮痕,还有一个吐舌头的笑脸。 他道:“这么久了,也没换床。” 崇昭帝艰难地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那是,小崽子小时候拿东西刮他床柱子上的金粉,撬上面的宝石,还留了个作怪的画。这床他一直没换,上面被撬走的宝石,也不知处于什么心理,没有补上。 崇昭帝:“用习惯了,你看,这床……也是运气好。怡妃一把火,没烧了它。” 他扯了扯嘴角,喘息了好几下,喉间溢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余公公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跪在地上,双手拭泪。 曲渡边喉结上下滚动,低下眼,“……我以后睡这儿的话,一定把床换了。” 这话就说明了,他会接下这个帝王之位。 他声音都克制的很冷静。 崇昭帝本来该高兴的,但他看见了小儿子微红的眼尾。 “朕从先帝手里,把大周接过来,兢兢业业二十多年,自认为,治下时期,百姓安居乐业。朕不算盛世之君,也不是贤达明帝,总算,守住了祖宗基业,不至于下去愧对先祖。” “先帝死前告诉朕,要把,一生的心血,都给大周,朕、朕……” 他呼吸了好几秒,闭目缓了片刻,又睁开,“朕本来也该这样告诉你,但是,这皇位啊,一旦坐上,就困在了京城。朕…知道你的性子,小七,你要是不喜欢,养好继承人后,就、就走吧……” “天地广阔,那时候,就没有人能困住你了。” 和你母亲期待的那样,做一只翱翔在天地间自由的雁,无拘无束。 南南北北,自由自在。 曲渡边:“本来也没有东西能困住我,一切选择,皆由本心,一切选择,皆有代价。” 崇昭帝看了他半晌,才说:“是吗,那就好……” 他眼前开始模糊了。 一生,生养九个孩子。 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有时候就算动了恻隐之心,也不能和民间普通父亲一样纵容庇护自己的孩子。 只能按照大周律法处置,这样才能安人心,安臣心,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做派。 他顾忌着皇室的面子,顾忌着帝王的尊严,顾忌着、衡量着权力,最终亲近的人一个也没剩下。 这皇位至高无上。 至孤至冷。 行至今日,回首过去,他竟觉得,老大出宫建府之前的那段日子,他被小儿子气得仪态全无的日子。 才是他最惦念的。 崇昭帝道:“小七,你再…再叫我一声爹,好不好……?” 最后一口气,他没有自称‘朕’,只是抓紧了曲渡边的手,眼底透着期待、祈求,甚至有点莫名固执。 从十四岁,织仪和亲,父子决裂之后。 那声被他嫌弃的爹,他就再也没有听见过了。 床边的少年紧抿着唇,没有动作,崇昭帝眼底的期待就一点点散去了。 他闭上了眼睛,往事点滴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意识彻底消失前,一声清浅模糊的: “爹。” 传入耳中。 崇昭帝的呼吸已经消失,一滴不知为何而流下来的泪,轻快无声地在脸上滑过,隐没在斑白鬓发中,再也不见。 紫宸殿宫人跪地哭泣。 悲戚的氛围从这里逐渐往外蔓延。 余公公泪已洗面,从袖子里掏出一道明黄的圣旨,哭着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病愈重,今寿已至,传位于皇七子永王曲渡边,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天下臣民,皆遵此诏,奉永王为新帝,钦此。” 紫宸殿外。 咚——咚—— 咚——!咚——! 沉重的钟声响起,九九八十一道丧龙钟,从午门的城楼上一道道传开。 整座皇宫,不管现在身在何处的宫人,都俯地而跪,悲哭不止。 后宫之中。 皇后、织仪、思和和其他妃子、三皇子亦跪在了紫宸殿外。 六部衙门里。 京城所有官员,朝着这个地方悲呼三声,哀哭长泣。 京城里。 夏赴阳、奚子行、徐劲等还在家中的人,都遥望着皇宫的方向,无声叹息。 帝王丧,天下同悲。 东厂牢笼之中。 五皇子自顾自倒了一杯酒,笑着朝着紫宸殿举杯,一饮而尽。 咚——咚——! 皇城门口,一道策马而来的身影跌跌撞撞滚了下来。 大皇子满身风尘,狼狈跌在地上,他抬头看着这道终于还是没能跨过去的城门,双膝猛地跪地,哽咽着泣道: “父皇——” 在浑厚的钟声里,无数人不同的反应中。 曲渡边闭上了眼。 这份真真假假,算计掺杂的父子情,缘分终于走到了尽头。 不会再有人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他打了。
第190章 曲渡边握着的那只手, 慢慢变冷,变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等到九九八十一道丧龙钟响完。 他才听见了钟声之下, 外面蔓延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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