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玉膏除了可以消除疤痕,还有降温消炎的功效。”傅濯枝接过另一个长随呈上来的小罐儿,拧开后一股脑儿全倒在檀韫掌心,这药清凉,那双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白皙透红的指腹轻轻蜷起。 傅濯枝睫毛一颤,用指头轻柔地替檀韫抹好药,收回手,清了下嗓子,“……等它晾着。” 檀韫看了看自己湿亮的掌心,垂下去,“多谢世子。”他抬眼看向傅濯枝,“请世子敷药。” 傅濯枝说:“你在担心我吗?” “世子花容月貌,伤了半点都是遗憾。”檀韫说罢作揖,“我情急之下对世子动了手,任凭世子责罚。” 傅濯枝说:“你明知我不会罚你。” 檀韫淡声说:“我不知。” 傅濯枝蹙眉,“你凭什么不知?” 檀韫反唇相讥,“我凭什么要知?” “好吧,”傅濯枝退步,“那你现在知了?” 檀韫也放柔语气,“知了。” 在场三个长随:“……” “我帮你上药,”傅濯枝提要求,“为着公平,也该由你来帮我上药。” 上药本没什么,但放在他们两人中间,未免有些暧/昧了。檀韫拒绝道:“可我没有让世子帮我上药。” 傅濯枝说:“就算是我一厢情愿,可药到底还是上了,这是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 “……世子这话好没道理。”檀韫说。 傅濯枝摊手,“我这个人就不是个道理。” 也对,檀韫无法反驳,只看了眼托盘上的空罐儿,说:“那就请世子再拿一罐药来吧。” “没了,”傅濯枝说,“就这一罐。” 檀韫忍耐道:“世子府只买得起一罐药?” “你也说了,雪玉膏是金贵药,一小罐的价钱能在雍京买一间铺子了,更要紧的是有价无市,每年就产那么些。”傅濯枝无奈道,“我是世子,我有钱,可我也不会制这药啊。” 檀韫觉得手突然又烫起来了,继续忍耐道:“那就请世子拿别的药过来吧。” “疗愈肌肤的药没有比雪玉膏更好的,”傅濯枝骄矜地说,“我只用最好的。” 檀韫:“……” 一忍再忍,无需再忍,檀韫抬起双手,无情地往傅濯枝红肿的两边脸颊上一拍,蹭了些药膏上去,淡声说:“那就这样吧。” 傅濯枝:“……好的。” 檀韫呼了口气,说:“秦王在何处?我有话要对他说。” “死了。”傅濯枝说。 檀韫笑起来,“世子,请问秦王在何处?” “……”傅濯枝小声说,“被我关柴房了。” 檀韫再呼一口气,淡声说:“请世子放秦王出来。” 傅濯枝挥手示意一个长随去照办,又问檀韫:“你们要说什么,我可以在场吗?” “不可以。”檀韫诚恳地请教道,“世子不把我气出个好歹来就不畅快,是吗?” “你很生气吗?”傅濯枝反问,“我听说檀监事最是喜怒不明,淡然自若。” “那是面对寻常人,”檀韫内敛地说,“可世子哪是寻常人呢?” 傅濯枝好奇道:“那我是什么人?” 疯子。 傻子。 恼人的混账。 磨人的孽畜。 檀韫温声说:“我说了,世子非常人。” “常人万千,非常人却难得,你又夸我。”傅濯枝沾沾自喜,被檀韫忍无可忍地瞪了一眼,连忙收敛情绪,朗声道,“一声。” “诶!” 墙后响起一道男声,檀韫微微抬眼,看见一个劲装男人从荼靡墙后翻进来,这人站起来,露出一双荔枝眼。 “……”傅一声不像主子那样厚脸皮,有些心虚地避过檀韫的视线,上前行礼道,“主子。” “花厅脏了,请檀监事到后头的客厅坐吧,上杯蜜橘水,少糖。”傅濯枝说话时看着檀韫,说罢便对他说,“今儿天气闷热得很,夜里指不定要下雨,说完就早些回去吧。” “世子也请好好上药,早些休息。”檀韫作揖,转身跟傅一声走了。 傅濯枝站在院中,看着檀韫走出院门,没了影儿,卫沣随即快步进来,禀道:“早些时候,二公子和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别桢来了,被我安置在前边的一座院子里,世子这会儿要不要去见一见?” “不见。”傅濯枝伸了个懒腰,茫然地说,“累了。” 累了好啊,累了就没精力作怪了!卫沣赶忙搀着傅濯枝回去休息。 檀韫在客厅把蜜橘水喝了半碗,秦王才匆忙赶到,他换了身干净的襕袍,那张无比出众的脸上满是忧怒伤怀,对檀韫尴尬地笑了笑,说:“家门不幸,有劳檀监事了。” 傅一声站在檀韫身旁,眉眼不动,听檀监事温声说:“王爷受惊了,可有受伤?” 秦王握着椅子扶手,说:“没有,我如何都不要紧,让陛下悬心才是罪过啊,待会儿我同檀监事一道回宫,向陛下请罪。” “父子间吵个嘴,不是什么罕见的大事儿,贵府的长随是独自进宫,向薛公公和陛下禀报,若他中途没有向旁人说过半个字,王爷就大可放心。咱们御前的人平日里也还有三分谨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然不会透露丝毫风声,让秦王府和天家的名声受人诟病。”檀韫把安抚的目光放在秦王脸上,温和道,“既如此,今日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王爷好端端地到御前请什么罪呢?” 御前的人最谨慎,是以此事若有丝毫传言传出,那就是秦王府的长随中途没有闭严嘴巴的结果——这不仅是息事宁人的意思,还是警告。 秦王看着檀韫那双漂亮的、清澈的、只有一往平静春水的眼睛,扯唇露出一记笑容来,好似真的松了一口气,“檀监事既如此说,我也就放心了。” 檀韫叹了口气,“王爷的心情,陛下是能体谅的,陛下也时常懊恼自己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骄纵了世子,如今世子大了,不好管啦。” “臣愧啊!”秦王起身,猛地跪在檀韫面前,颤声道,“子不教父子过,让陛下烦心担忧,更是臣的罪过!陛下次次宽恕孽子的混账事,已是天恩浩荡,如此……是要羞死臣了啊!” 真能装,傅一声翻了个白眼。 檀韫起身扶起秦王,说:“秦王府只有两位公子,奴婢知道您定然是把两位公子都看得极为紧要,遑论陛下圣眼灼灼,更能看清您的一片慈心。世子早年丧母,外祖一家远在北境,陛下也在宫墙之内,算来算去,您才是他在雍京最亲近的人,世子聪慧,岂会不明白呢?今日您二位吵个嘴,这是亲父子之间仗着彼此亲密要紧的放肆,难道还真能有仇怨不成?您二位且都冷静冷静,改日情绪下来,世子定要敬您一杯茶,向您磕头认错的,届时也请您慈父心肠,原谅世子一回。” 傅濯枝给他磕头认错,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秦王勉强笑笑,说:“陛下的意思,臣都明白,这回真是对不住檀监事,今儿本是个好日子……” “为陛下分忧,是奴婢的职责,王爷不必放在心上。”檀韫看了眼外头,“天色也不早了,您快早些回府休息吧,奴婢也要回宫复命了。” 秦王“诶”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一走,傅一声上前拦住要走的檀韫,作揖道:“世子说檀监事的衣服湿了,仪容有损不好面圣,为您备了身干净衣服。” 檀监事看着他,“世子何时与你说的?” 傅一声说:“世子用眼神说的。” “那你们主仆俩还真是心有灵犀,难怪世子最看重你。”檀韫说。 傅一声听出他话里有话,颇有种骂他和主子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的意思,微笑道:“檀监事抬爱了,卑职竭力为主子分忧罢了。”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被带到后院的一间客房,架子上挂了一件沧浪色的团领袍,绣银白栀子,用浅淡的草木香熏好了。 他示意不必侍奉,傅一声便带着长随先关门出去了。 檀韫慢条斯理地换上干净外袍,肩宽、臂长、腰尺等处的尺寸无一不合适。这傅世子……他轻轻叹了口气,拿着原先的袍子出去了。 傅一声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便说:“世子已经先着人入宫禀报了,监事不必赶着回去,府中备了马车和车夫送您回宫。” 拒绝应该也是白费唇舌,檀韫于是只说了声“多谢”,跟着傅一声往府外去了。 中途果真开始下雨,枕莲湖的荷花菱叶打成碧浪,一片好漂亮的绿锦池,清爽的风吹进廊下,檀韫轻轻吸了口气。 走出廊角的时候,前头的一条鹅卵石径是露天的,傅一声说:“监事稍等,送伞的人马上到了。” 檀韫本想说快步跑过去就是了,但又响起身上这件袍子不是自己的,当妥帖些才是。他们等了一小会儿,身后响起一道轻巧的脚步声,一道伞檐从檀韫头顶伸过,“走吧。” “……”檀韫没有回头看,迈步出了廊角。 傅一声没有再跟上了,他们两人一道往前走着,气氛竟然很祥和。 檀韫记得这条路,估摸着要到了,突然说:“这雨势不小。” “你喜欢下雨天么?”傅濯枝问。 “若要出门办事,我私心还是希望不下雨,否则多有不便,但寻常时候还是很喜欢的。”檀韫伸手探出伞檐,用手背接了几滴雨,又收回来,“春雨连绵,夏雨澎湃,秋雨清冷,冬日雨雪纷飞,铺天笼地,都各有趣味。” “那很好,”傅濯枝说,“我不喜欢下雨。” “因为世子出生那夜下大雨么?‘濯枝骤雨,时蕊饮露②’,大雨突来,洗濯枝叶,一切秽土脏泥都将葬于雨中,草木汲取,滋润生长。英国公为世子取的这个名字,不仅意趣,还很吉祥,是一片慈心。”眼见府门就在前方,檀韫转身停在傅濯枝侧前方,作揖道,“我不劝世子‘放下屠刀’,只愿世子把心放在待您好的人身上,莫要空耗时光,亏损心力。对于不希望世子好的人来说,您越恨他,他越得意,可您的恨只能伤己,不能伤他……死人更是。往事不可追,世子往前看,才能天清水明。” 傅濯枝撑着伞,伞下的檀韫半垂着头,眼睛的弧度尤为漂亮,竟叫他窥出几分温柔。他虚扶了檀韫一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檀驰兰希望我好么?” 檀韫抬起眼睛,目光掠过世子被雨打湿的左肩,落在世子涟漪轻泛的眼睛上,说:“檀驰兰盼着世子好。” 雨太大声了。 傅濯枝好似没有听到檀韫的声音,没有回答,只是朝他笑了笑,把伞柄放在他手心,说:“去吧。”
第26章 叹往事 檀韫这几日睡得不好, 总梦见傅世子在哭,美人落泪,梨花带雨的好不凄楚。 悔不该打那两巴掌, 檀韫想, 这下被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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