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天甘雨,聚我长河。” 诡异的声音继续唱着祝词,混在其中的滴水声让整首歌充满黏腻潮湿。 “无恙有灵,赠我庶物。 今归无恙,共我长生。” 声音仓促截断在第四句。 “皇皇上天,照我下土。 降天甘雨,聚我长河。 无恙有灵,赠我庶物。 今归无恙,共我长生。” 辨别不出性别的声音语速加快,十年前的祝词被重复了一遍,两遍,三遍…… 然后词汇叠着词汇、声音叠着声音,四句唱词回旋在四面八方,引动天地摇晃。 不,摇晃的不是天地,是自己的五感。 卿良用力摁了摁太阳穴,保持清明。 河水中央的漩涡变大,似乎有一股味道从里面弥漫开来。 ——臭。 淤泥的臭味、秽物的臭味…… 以及,尸体的臭味。 河水骤起,冲天的水柱散开,那里站着一个“人”。 如同有数十百张脸重叠在同一张面孔上。 变幻、扭曲、无法对称……每一次看,都像是另一张脸孔,像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像愁容满面的少女、像天真无知的孩子、像疯疯癫癫的傻子…… “这就是……祟神?”卿良问宋青雨,也没考虑过宋青雨远在扶风林能不能看到这一幕。 宋青雨道:“也叫万人冢。” “回家。” 万人冢张了张嘴,发出清脆的、小姑娘的嗓音。 “不回去。” 祂又说了句话,这回是负气的、有些高傲的小男孩声音。 “杀了……”软得像棉花的声音。 “带他回河里。”欢欣雀跃的声音。 “和我在一起。”正在哭泣的声音。 …… 错乱的声线、错乱的情绪、错乱的文字。无数的错乱归为平静。 “是镇上那群死掉的小孩。”尚情无意识退后半步,反应过来,赶紧止住脚步。 宋青雨的声音四平八稳传来:“远山镇的活人祭被利用为万人冢的核心,这些小孩的怨气显化为万人冢的形象很正常。” 万人冢的面目还在不断变化。 祂眼神没有聚焦,看也不看半陷在水中的双足,朝着河岸踏出一步,甩出的水珠重新落入无恙河,更多的涟漪让无恙河看起来破碎不堪。 宋青雨还在介绍:“但最终,形象一定会固定到魔域领主,放弃那些没必要的怜悯和同情心,管好自己。我已传讯四门隐世之祖,他们也会帮忙。” 重生前魔尊尚情随意屠戮,仙魔两道隐世之祖大约也都死在他手上。这回魔门老祖被魔域领主屠尽,仙门老祖没有牵制,行动自如许多。 天地五灵印倔强地又闪了闪白光。 卿良却还是拧着眉:“宋师兄说过,对付万人冢,要有飞升实力方可,就算隐世之祖到达渡劫期,联手也不见得有办法。” 宋青雨嗤笑:“他们是来帮忙,不是来当主力。” 卿良不解。 宋青雨道:“叫你的师弟来。” 卿良眉头皱得更紧:“他刚刚对付完魔域领主的分影,伤还没好。” 宋青雨道:“可他是天嗣之体。” 卿良眼睛微微睁大:“你……”怎么知道? 宋青雨料到卿良的惊讶:“素衣门外发生的事,足够我去查一查他,查到点东西,不算什么。” 也罢,这人能从破碎的记录里推敲出冥棺印与万人冢,查到天嗣之体也是早晚的事。 但卿良仍有疑虑:“就算是天嗣之体,也太勉强了。” “天嗣之体是这世上唯一的先天仙魔体,没有人比尚情更接近仙魔的实力。” “这我知道,但……” “卿良。”宋青雨阻止卿良说下去,“你担心他,我也不想把这种重任交付给比我们年纪小的孩子。” 尚情也拉着卿良道:“师兄,我没关系的。” 卿良没说同意,也没反驳。 弱小无力的感觉游走在体内,五脏六腑一再下坠。 如果登仙印可以再强大一点…… 温热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卿良偏头一看。 尚情微笑道:“师兄,您在这里看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宋青雨仿佛吃了口特别难吃的东西:“你俩看得清场合吗?” 卿良轻声道:“我还什么都没说。” “那你就别说了,听我说。”宋青雨道,“隐世之祖已确定远山镇为终点,释放炼化过后的灵力,这比平时的灵气更舒缓,尚情的痛感应该会降低。但你毕竟以金丹之躯挑战渡劫期灵力,一旦发生问题,把灵力撤向卿良。听好了,这不是让你去死,仙门那么多人,不要强求。” 尚情瞳仁里透出光亮:“明白,开始吧,宋师兄。” 分属四境的灵力一分为二,一半涌入天地五行印,与成型的冥棺印负隅顽抗,一半涌入远山镇,催灌出人间界的“仙”。 “呜。” 尚情急促地呜咽一声,马上忍住。 卿良咬牙没有上前,手指重重摩挲过灵晔剑柄,齐世渊闹道:“你轻点行不行?” 卿良这会儿专注于尚情,也管不着尊师重道:“您戳魔域领主心窝都没抱怨过轻重,可以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嘿!我让你放松点,你还说我!” 尚情眼神涣散,刚要开口说两句,咬住下唇把呻·吟咽回去。 齐世渊操控灵晔脱离卿良的束缚,围着尚情转了一圈,大量的渡劫期灵力让他没有靠太近:“嗐,当时我们几个被热血糊了脑子,该向长辈低头还是得低头,你说是不是?” 卿良强自冷静:“冥棺印出现得突然,您与其他四位前辈没有足够的时间。” “也是哦,命不好。”齐世渊飘飘荡荡,“你们的命说不上好不好。万人冢快上岸了,尚情还赶得上不?” 渡劫期灵力强行灌体,适应需要时间。卿良抄起灵晔:“先挡半刻。” “半刻?”齐世渊惊叫,“我累得魂都快散了!” 远山镇灵力汹涌,摩擦出阵阵电光。 卿良那尚未从焦黑中恢复的手抚过剑锋,新划出的伤口里沁出血,鲜血热烫,裹挟着雷灵力的暴躁,灵晔甫一接触到剑主的血液,剑鸣似鹰啸九天。 “我来。”卿良眉目一横,空荡荡的经脉间又一次灵力充盈,快速的流动似有暴动之相,登仙印闪动着危险的锋芒。 万人冢抬头,不曾聚焦的眼望向袭来的卿良。 “哥哥,冷。”娇憨的声音。 “大人把我丢到河里。”抽噎的声音。 “我听到爹爹阿娘在哭。”少年老成的声音。 “我想回家。” “我也想。” …… 偌大的悲伤、怨恨组成这小小的躯体。 被投入无恙河,成为活祭品的无辜魂灵,向卿良伸出手。 水光流动的“幕布”立时拦住卿良的斩击。 卿良放大雷电,电光跃动在水幕上。 万人冢身形拔高。 “狼子野心之徒,我金微之地绝不降你!” “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 是无恙河源头八万俘虏。 “我不想打仗。” “我闺女还在家等我。” “……” 是禹风渡三国相争的士兵。 “还有十里,我很快回家。” “有人看到我吗?有人来找我吗?” “……” 是尸山枉死的人群。 卿良双手持剑,重重扎入水幕。 “放他们回去!”卿良喊道。 “回哪里去?”缩小的万人冢发出不明性别的嗓音,“哪里可以回去?” 祂隔着水幕,歪头看向卿良。 “哥哥,水里好冷。” 祂面目再次变化,天真的、年迈的、刚毅的、温柔的…… 蓦地,祂诡异一笑,面目归于混沌。 “你也来无恙河吧。” 作者有话说: 之前忘了说了,河神活祭祝词参考祭词“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维予一人某敬拜皇天之祜,薄薄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物,莫不茂者。既安且宁,敬拜下土之灵。维某年某月上日,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旁作穆穆。敬拜迎于郊,以正月朔日迎日于东郊。” 66 ☪ 明光琉璃灯 水幕破碎,似大雨倾盆。 万人冢泥浆般的衣摆甩出吞天蔽日的“藤蔓”,卿良斩下一半,拧身要走,另一半的“藤蔓”已至身后。 眼看即将万箭穿心,万青横扫而来。 尚情拽过卿良,回到岸边,“唔”一声,抵着剑将将站直。 他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是刀剑刻痕,都似从皮肉下爆裂开的纹路。 卿良不敢碰他,生怕弄痛了去。他虚虚圈着尚情,话无从说起。 尚情笑得不够自然:“师兄,再抱抱我,我马上就不痛了。” 卿良还是不敢动。 尚情虚弱地开玩笑:“没事,就是撑着了,就跟师尊说的那样,消化完就好。” 在这苍白的、带着血色的笑容里,卿良眼眶发酸:“对不起。” “师兄不必道歉,您已帮我拖延了时间。”满是裂痕的血手擦了擦还算干净的衣角,尚情抚摸卿良的眼角,“我差不多适应了,去去就回。” 他拖着万青往河边走,沉重的灵剑在土地上拖出一道刻痕,里面满含厚重无光的灵力。 和战斗中雷火不止的卿良不同,尚情身周一无所有。 他学过凌秋剑意的归无,但没有卿良那么老练,他选择了他最擅长的一式——枯风。 风吹叶落,万物皆死。沉重的死亡铺在万青之上,尚情脸色煞白,如同从地狱来的使者。 【是不是很痛?】识海里,魔尊尚情的嗓音不含任何感情。 尚情不答。 【痛的话,剑会失了准头。】 冷汗坠落,在河畔溅出水花,尚情仍是不答。 【我可以帮你。】 尚情侧身避开万人冢沉重而敏捷的一击:【你想要什么?】 魔尊尚情笑了一下,听不出高兴与否:【我已得到全部。】 身躯被掌控,尚情神经一紧,条件反射般挥剑,竟然还能动作。 被掌控的是痛觉。 “为……”尚情尚未问完,万人冢的进攻又到眼前,卿良铺排出剑影,给了尚情退后的间隙。 【冥棺印成,万人冢出,接下来就是轮回井。】 “你都知道?” 【轮回井也到时间了。】 识海里的声音刚停,怨鬼哀嚎震耳欲聋。 传讯紧接而来。 “轮回井破,请求晁氏助阵。”这是驻守轮回井的元婴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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