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从门庭进去,沈瑞便察觉出些不同来,中都城的世家多是依傍着百年的家底撑着,宅子里也多见百余年前中都的式样。 但楚家却好像在中都城里独树出来那么一支儿似的,入眼多江东、乌州式样。 便是一水儿的黑白交映着,在中都恨不得金玉镶嵌砖的世家眼里,自然是一副哭丧似的场景,晦气得紧。 沈瑞忽而想起那漂亮鬼似乎也是江东出身,难怪从来一身寡淡的素袍,日日冷着一张脸,大约在其他世家子眼中,也是号丧般的架势。 思及此处,他掩在袖子下的指尖轻轻磋磨了几番,可却消不掉心里那点瞬息间便生起的躁动。 他几乎是难以自抑地想着:倘若给那漂亮鬼装点了一身的金玉玛瑙,不知是不是也同传胪日的那朵娇艳牡丹般招人。 他心里憋着坏,面上便很快地笑了一声。 管湘君得了通传,方一从屋子中出来,瞧见的便是沈瑞有些恶劣的笑意,她垂了垂眼全作不觉,走进近了才道:“沈公子安好。” 沈瑞合了合手道:“管夫人安好。” “底下人送了条鲟鱼来,算不得多稀罕的玩意儿,但到底少见,母亲便想着请沈公子来一并吃顿家宴,还希望沈公子不要介意。” 沈瑞走在管湘君身侧,闻言略略颔首道:“劳烦老夫人挂念,晚辈荣幸之至。” 管湘君面上露出一点笑意,她边走边为沈瑞介绍着府中的格局,末了,还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府中多行江东之风,中都城内世家大都不喜这般,沈公子瞧不惯也是应当。” 沈瑞忽而想起那青蓝加身的远山孤影,弯了弯眼睛,唇角显出几分笑意道:“不,沈某倒觉着这般布景甚为精妙,远比中都那些个金玉堆砌的俗气玩意儿有意趣得多。” 他立于庭院之间,眉眼含笑地直对上管湘君的目光,半点不露怯。 只是他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再添上腰间系着的青玉螭龙坠子,分明他自己个儿就是那金堆玉砌的首个拥戴者,偏口中还颇有些大言不惭地夸赞着眼前的墨白布景。 语调显得恳切而又真诚,只是稍一往他身上瞧,就实在难以听信他口中的丁点儿字句。 管湘君哑了哑,片刻后只能又好笑又无奈地微叹了一口气道:“沈公子谬赞,且随我来吧。” 沈瑞方一绕过梨树的遮蔽,便瞧见了前厅的场景——居中摆着一张雕花八仙桌,四下围坐着些锦袍、短衫交替着的楚家子孙,男女并在。 而首位上坐着位身穿松花绿的五福大袖长裙,手持龙头拐的老夫人,沈瑞一打眼便知这位便是楚家真正的掌权人,楚老夫人。 管湘君先他一步上前,福了福身子道:“母亲,沈公子到了。” 一时间,厅中十几人的目光全汇聚在沈瑞身上,恨不得要将其衣料上的横纵纹理都分辨个清楚的架势。 沈瑞一脚踏在横在水流上的石板上,行至门厅中央,唇角勾起,合手道:“晚辈沈靖云,见过楚老夫人。”
第025章 打从府门处传信来,说沈瑞到了,一行人便各怀心思地静等着。 面上瞧着好似围坐在一处和乐融融般,实则个个盯着眼前的碗筷,恨不得要将那点瓷底儿都盯穿了。 这会儿稍一听见点动静虽还顾忌着主位上的楚老夫人,但也都忍不住将脸轻撇过去,用余光留意着通向前厅的小道。 中都世家大都规矩森严,行动间讲求谨慎无声,便是犯了错,腕子粗的棍棒打在身上,也不许随意哭喊。 但楚家不同,大约是多年行商的缘故,不单是府中布景多见江东风俗,便是府中规矩也要活泛些,虽是世家,却因着同样上不得台面的,要略多出点商人同仆役间的体谅。 从假山转向前厅的小道上所铺就的石砖用了特殊的法子,行动间便有清脆的空鸣声,不论踩在上面的是哪门子世家权贵,也算周全了。 因而管湘君甫一上前,不待她说,众人的目光便如同弯刀似的,在沈瑞身上寸寸刮剔而过,恨不得敲碎了他的骨头,挖空里面的骨髓,瞧瞧到底藏了什么谋算。 沈瑞却恍若不觉般,合手问安后便静等着。 按着辈分年龄来排,他且算个晚辈,照例言行举止间多少要讲求些规矩,至少得在面子上周全过去。 因而楚家一系人仰仗着这点鬼心思,半点遮蔽都不肯寻,明晃晃地将沈瑞从头到脚审视了个遍。 心中甚至还存着一点侥幸,倘若能借着这头一遭见面便将这混账纨绔的气势压下去,往后的生意岂不是更好做些? 但他们偏只记得沈瑞是个混账魔王,半点也不曾掂量过,倘若他是个守规矩的,何至于成了汴朝内顶顶出名的纨绔? 沈瑞双手拢在袖子中垂在身前,目光没个轻重地一点点扫过去,偶遇到几位夫人时还算搭搭眼错过去,逮着那几个老爷公子的,便半点情面也不肯留,硬生生将他们的目光逼退三尺。 偶尔遇到个肥头大耳的,还会很快地皱一下眉,目光显出几分难色,好似瞧见了多不堪入目的玩意儿般。 楚三爷硬是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吸了吸肚子,又将短衫的对襟紧了紧,试图遮盖几分。 却还没等到抬起头,便听见厅外少年嗤笑了一声,楚三爷顿时双脸爆红,颇有些恼怒地看过去。 却见沈瑞正拢着手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瞧,目光就落在他被肚子撑得快要裂开的衣料上,见他看过来,非但半点不曾退却,甚至还挑了挑眉,好似在鼓励他再往回收收般。 一桌子的人个个都方从这小祖宗的目光里被放出来,哪里不知晓楚三爷现下的窘境,却也不敢劝阻。 没挑明的事儿尚且还能算浑着难堪,你非要上赶着撇清了,便要个个为难。 因而只垂首憋笑,纵着沈瑞没规矩,也叫楚三爷没个发作的由头。 “沈公子,老妇与你也是多年未见了,而今竟也是个俊俏郎君了。” 主位上的楚老夫人眼看了这一场闹剧,直至步入僵局,才缓缓开口将话头转圜了过去。 沈瑞闻言弯起眼睛轻笑了一下,倒好似当真是个乖顺羞赧的俏后生般,叫目睹着的一系人都在瞬息间略有些恍惚起来,偏他一开口,仍是唇舌间刻薄得厉害。 “老夫人谬赞,晚辈不及楚三爷英姿半分。” 他一双笑眼还没规矩地直往楚三爷的肚子上瞥,瞧那架势,最好是给他一杆称,叫他亲自称称斤两才算能消停般。 楚三爷再怎么是个多年行商的,但多数人到底顾忌其背后的楚家在中都也是数得上的,因而不过背地里嚼嚼舌根,还不曾有人犯到他面前来。 沈瑞算是头一遭,楚三爷在恼火愤怒之余还显出些无措来。 打杀指定是不成的,甭看沈钏海平日里好似对他这混账崽子不管不顾似的,倘若真出了事,非得跟个疯狗似的不可。 责骂也不成,又不是自家子侄,若是将人气跑了,母亲还不得一拐杖抽死自己? 楚三爷掀着臃肿的眼皮偷偷看了看楚老夫人的神色,拳头还握得紧紧地,却先缩了缩脖子。 管湘君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对那不罢休的小霸王道:“家宴已经备好,沈公子请上座吧。” 沈瑞欣然颔首道:“有劳管夫人。” 说罢,便绕着桌子坐到了楚老夫人身侧,路过楚三爷的时候还小声哼了一下,吓得他猛地一缩脖子,生怕沈瑞如同市井传闻所言般,抬手便打。 沈瑞落了座,身后侍立着的仆役才陆续掀开盖子,楚老夫人亲手为他添了一碗热粥。 大约是怕他路上耽搁,因而始终在炉子上煨着,方一入手,便透过青瓷的碗壁散出些温热来,瞬息的功夫便将那点临水的潮气驱散了。 老夫人语调温和宽厚道:“几个小辈顽劣,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沈公子不要介意。” 他们算哪门子的小辈,沈瑞清楚,老夫人这般说不过是半敲打半遮掩着将这事揭过去罢了。 他弯起眼睛笑道:“老夫人不必这般客气,唤晚辈一声靖云便可。” “此事无碍。”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道:“更何况,晚辈也并未吃亏。” 沈瑞余光瞧见楚三爷瞪大了眼睛吗,心有不甘地看过来却又有口难言的模样,顿时更觉舒畅。 楚二爷有些探寻的看向自家长嫂:这混世魔王当真是来谈生意,而非砸场子的吗? 管湘君颇有些无奈地撇开眼,明知晓这是个不讲规矩的,偏要逆着毛捋,眼下被抓了又来撑腰的,待人走了,少不得要听母亲训诫。 沈瑞到底顾忌着老夫人的面子,合手道:“晚辈来得匆忙,不曾备礼,倒是路上去了趟元楼带了两壶好酒,想着各位叔伯大约会喜欢。” “另寻了根老参,送给老夫人,算不得稀罕,聊表心意罢了。” 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道:“靖云已经给楚家送了份大礼了。” 沈瑞勾起唇角道:“两相谋利,老夫人,此局我们算共赢的。” 楚老夫人方要说话,却正逢仆役端了好大的瓷碗上来,揭开盖子里面显出的正是请帖里所说的鲟鱼。 老夫人话锋一转道:“此鱼中都难寻,靖云且尝尝,算是吃个新鲜。” 管湘君一抬眼就对上了老夫人的目光,猛地想起来东家的交代,于是也竭力劝道:“妾身特意寻了江东的厨子来烹制此鱼,沈公子尝尝可合胃口?” 沈瑞目光在二人与那鱼之间周转了几个来回,面露狐疑。 这鲟鱼的确难得,但此般热切……难不成,因着他方才放肆,现下便要毒死他才好?
第026章 厅外的假山水潭处传来阵阵清脆的水流激荡声,这点声响穿过横纵交织的木石料子,隆出更幽深的意味,叫听者都好似一并裹在潮气中浮沉般。 沈瑞方还觉着楚老夫人递给他的热粥驱湿,眼下却也不免联想着那碗沿上莫不是沾了什么叫人哑声的毒药,眼见着一计不成,干脆便将毒下在鱼中,就此将他毒死才好。 管湘君只惦记着倘若不成,东家那里大约是不好交代,因而沈瑞越是迟疑,她便越是热切几分。 偏她若是上了心,沈瑞便越是打定主意不肯动筷。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周旋,一个恨不得用筷子夹了送进沈瑞口中,一个两手拇指扣着筷子,半点也不肯动弹。 沈瑞面上含笑看着管湘君,难得地见出点乖顺来,从来横行无度的小霸王头一遭生出点反省的意思来。 按理来说,眼下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知晓那弄潮掀浪的人已然进了中都的棋局,由着满汴朝的人去瞧,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瞧出沈家必死的局势来,因而他同楚家做的这一笔生意,算是抬举了。 楚家千万种算计中,绝不会有今日便将他摁死在楚家宅子里的这一种,但人心难料,沈瑞自己个儿就是个浑的,因而瞧着谁都觉着没憋什么好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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