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唇角一翘,仿佛找到了点乐子似的,伸手将那道手谕接了过来,打开一看,赫然是擢升江寻鹤为太子太傅一事。 亲写了手谕,又并非是让宫里的太监传旨,而是叫吏部的人亲自去,可见重用。 沈瑞哼笑了一声,倒真是用心思。 他将手指挪开时,乳白色的纸张上却留下了一点紫红色的印记。 沈瑞怔了一下,他看了看那印子,又看了看手指上沾染的梅子汁水,忽而弯起眼睛笑起来。 “这手谕爷去替你送。”沈瑞伸出的指尖隔空点了点,最终道:“算你赎了一遭罪。” 孙闵大惊道:“公子,这不可啊!公子,这陛下若是知晓了,定是要怪罪的啊……” 春珰使了个眼色,旁边早就守着的粗使仆役立刻掏出帕子将人的嘴给捂上了,随后便在一阵“呜呜”声中吗,给人拖了出去。 “一瞧便是不懂规矩,孝敬上来的玩意儿,哪里有吐回去的。” 沈瑞挑着眉看着手中非法获取的手谕,颇有兴致道:“备车,去倚湖居。” —— 清泽慌慌张张地打开门扇冲进屋子喊道:“东家,沈靖云来了!” 江寻鹤手中的笔一顿,随后垂眼道:“今日又是同谁来饮酒?” 清泽咽了咽唾沫,声音有些颤抖道:“不是,是来寻您的。” 他将目光落到了江寻鹤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道:“他定是把坠子要回去的,属下早就说过,他肯定会来要回去的,可是他要是误会说是我们偷的可怎么办啊?” “属下听闻,这些世家里审讯人的法子可残忍了!” 江寻鹤见他没个止歇,便插口道:“他不是来寻坠子的。” “要是他用烙铁……”清泽口中没说完的话被强行噎了回去,随后有些茫然道:“那是因为什么?” 突然他瞪大了眼睛道:“该不会是昨晚没咬尽兴,今天干脆来剁掉属下的手的吧。我可是根本没碰到他。” 江寻鹤揉了揉眉心,微叹了一口气。 “他到哪了?” “他到……” 门扇忽而被敲响,外面的人一急二缓地瞧了后,便颇有耐性地等着。 清泽瞪着眼睛,张口夸张却没有声响地说道:“在门外!” 江寻鹤无奈地合了合眼,他知道。 他放下手中的笔,绕过清泽拉开了恶门扇,露出门外少年肆意张扬的面容。 沈瑞见了他,忽而歪了歪头笑道:“江公子,沈某来同您贺喜了。” 江寻鹤垂了垂眼,下意识在沈瑞空着的手腕上扫了一眼,随后状若无事道:“沈公子请进来说话吧。” 沈瑞也不推阻,径直便坐在了书桌前的位置,看着桌面上刚写好的一幅字赞道:“江公子果然才情过人,难怪陛下对你青眼有加。” 江寻鹤神色不动,好似这点子皇恩如流水似的,平淡又不扰人。 他今日穿了件青色的袍子,料子上隐隐透出一点暗色的竹纹,青山盖雪,不过如此。 沈瑞看着他,心中难以自抑地焦躁了几分,他下意识将犬牙咬实了,下一瞬又因着江寻鹤看过来的目光而松散起来。 他将明帝的手谕递给江寻鹤道:“陛下擢升、你为太子太傅,江太傅日后只怕要一路高升了。” 江寻鹤听出了他话中那点揶揄,他垂眼看着那道手谕,目光却挪不开似的落在了那道梅子渍上。 他几乎能想到少年如何没察觉般将汁水蹭在上面,将乳白的纸页给糟蹋成这般。 而后呢,会有点恐慌、懊悔吗? 江寻鹤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才不会,这小霸王只怕还要深觉自己染得漂亮呢。
第020章 沈瑞顺着江寻鹤的目光瞧过去,便看见了落在他手边的深红色梅子渍。 在那一瞬,他心中升腾起了些难言的惋惜,若是果渍未干,或可见红梅映雪。 面上许是为人人称赞的顶好景色,可只有沈瑞知道,那不过是点脏兮兮的果渍。 明明半点也匹配不得,但又平白地就将那远离人世的孤山远鹤给糟践了。 他心头燥得不行,面上却只是弯了弯眼睛,笑得好没诚意,语调松散又粘软。 “梅子正应季,倒不想竟脏了这纸帛,江太傅想来不会同沈某计较吧?” 他挑着眉斜眼瞧人,哪里像是在同人讨饶,分明是挑衅似的。 “无妨,沈公子福泽深厚,能沾染毫厘,也算是难得的运道。” 江寻鹤边说着,边动作细致地用指腹抚了抚纸帛上的褶皱,语调平稳,全好似裹着真心般。 沈瑞平生听过的奉承话化作米粒,能将全汴朝的百姓都养活了,其中舌灿如莲者亦是不在少数。 偏这次,跟捏着他命脉挠人般。 原书对这漂亮鬼的身世交代得甚少,只说了句“出身商贾、身份低微”,然这八字就足以叫他吃尽了苦楚。 好不容易从山野里周转而出,却不过一头扎进利欲横生的修罗场,纵有一道登云梯,也抵不过万千人向上攀爬,相互推搡、谋算。 若是有人将这染了梅子渍的手谕递到沈瑞面前来,他便能割开那人的喉咙,塞进喉管里,逼迫着那人吞咽下去。 可眼前人只能将这点子恶意尽数收拢起来,甚至于还要夸赞他一句福泽深厚。 沈瑞皱了皱眉,心底嗤笑一声。 狗屁。 他们两个,一个刀架脖子的替死鬼,一个主动留不得性命的可怜虫,一时之间倒是说不清谁更凄惨点。 沈瑞舔了舔齿尖,最终还是提点道:“太子顽劣,江太傅好自为之吧。” 江寻鹤闻言轻笑了一声,这小霸王自己尚且是个混世魔王般的纨绔,而今却也能咬着牙说旁人顽劣了。 沈瑞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压低着眉眼,臭着脸道:“你笑什么?” 掩在袖中的手指却缓缓收紧,这漂亮鬼今日若是敢承认是在笑他,他便真真切切地叫他做个鬼。 可他不知自己这般恼怒的样子落到旁人眼里,倒显出几分少年意气。好似幼犬用尖牙去磨人的皮肉般,伤不及根本便也罢了,偏又被人捏着牙尖逗弄。 但江寻鹤知晓眼前的可不是什么由着人拿捏的幼犬,他眼下这般无非是等待一个敌人松懈的时机,随后便咬破喉管,一击即中。 他唇角勾了勾,将手谕翻了个面对着沈瑞展开,用手指着其中某一句道:“陛下的意思是让江某同时给殿下和沈公子讲学。” 沈瑞面上神色一僵,这玩意儿写得惯是没意趣的套话,晦涩冗长得厉害,因而他倒是不成逐字逐句地瞧过去。 他抬眼看向江寻鹤,后者直直对上他的目光,半点不曾闪避,倒不似在诓人。 沈瑞的目光一路下滑,沿着江寻鹤捏在纸帛边的手指,再到那指腹下的褶皱,最后才漫不经心地投放到那字句上。 江寻鹤为着他能看清吗,甚至还将纸帛往前送了几分。 沈瑞顺着他指着的地方一点点看过去,自己的大名赫然纸上,他将身子重新靠回到椅背上,面无表情道:“是吗?那还真是挺巧的。” 他忽而想起这漂亮鬼方才“福泽深厚”的论调来,沈瑞嗤笑了一声,挑着眉阴阳怪气道:“能和江太傅出现在同一张纸帛上。” “算我倒霉。” 江寻鹤垂着眼笑起来,顺从地应承道:“嗯,是江某攀了沈公子的高枝儿了。” 沈瑞闻言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凶恶,心中却有些烦躁地嘀咕。 攀高枝是这么用的?就这还能做了探花? 甭管他心中几番的不乐意,清泽却仍是沉浸在自家东家一跃成了太傅一事。 那可是太傅!面上是受了陛下的任命去教导太子,实际上便算得上储君近臣,倘若一日储君成了帝王,水涨船高之下别说是东家,便是整个江家都不是今日之景。 清泽瞪圆了眼睛,他以后在中都行走便再也不用怕不知何时便被打杀了! 兴奋之余,他脑袋慢半拍地反应道:“沈公子和太子殿下一同听学?可是殿下而今只十三岁啊……” 沈瑞阴阳怪气到一半便被截了胡,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清泽,不愧是主仆两个,虽说一个聪明一个蠢笨,但都一并地惹人厌烦。 “这般多嘴多舌,可见没规矩。” 清泽在中都时便不知听了多少沈瑞的传闻,一件事大都过几条街便能传出十几种版本来,更不要说横跨着州府,能演变成何般荒唐的样子。 硬生生将一个纨绔周转成了个活阎罗。 清泽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却又忽然想到今时不同往日,东家已经做了太傅了,便又强撑着挺直了脊背。 沈瑞嗤笑一声,轻而易举地就撕破了他的纸铠甲。 “往后在中都行走记得捂住了嘴,免得被拔了舌头,你家公子未必能替你想法子接上。” 见清泽立刻害怕地捂住自己的嘴,沈瑞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正瞧见江寻鹤正在收拢手谕,行动间从袖口透出一点艳丽的红色。 沈瑞眼尖,一下便瞧见了是他的红玛瑙坠子,他笑了一声,难不成还真叫他挂人剑尖上了? 话虽如此,他却也知晓大约是醉酒时出了差错,但思及那漂亮鬼今日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有些恶劣地扬了扬唇角。 他故意压着语调责问道:“江太傅腕子上的坠子好生眼熟。” 江寻鹤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沈瑞问道:“沈公子不记得了?这是昨夜公子亲自系在江某手腕上的,公子还说……” 沈瑞忽而感觉到了一股子危险的示警,他一抬头便看到春珰和清泽的目光全聚在他们两人身上,等着听这点乐子呢。 “等等……” “沈公子还说,这坠子系在江某身上,算是个牵扯,往后皆不可摘下去。” “哦——” 屋中猛然响起清泽的惊叹声和春珰倒吸凉气的声音,沈瑞紧紧地闭了闭眼,逃避似的。 他倒是半点不曾怀疑这话中真假,毕竟把人拘在身边养着这念头,他也不是全然不曾升起过。 他僵硬地扯了扯唇角,美色误人。 —— 待到沈瑞走了,清泽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有些犹豫地看着江寻鹤。 “说。” 他这才奓着胆子问道:“那沈靖云吃醉了酒,话都说不利索,东家今日何故出此一言?可是为了江家,好借此与他挂上关系?” 江寻鹤闻言一怔,他垂眼看着手腕上的坠子,红玛瑙的颜色漂亮得紧,似乎还带着点经久不散的温热。 他微叹了一口气,用袖子将其彻底遮盖住。 “或许吧。”
第021章 沈瑞不停地磋磨着指尖,试图借此消磨掉心里的那点烦躁,却始终是徒劳。 街上往来叫卖的声音透过帘子传进车厢内,却又在这个进程中糊成一团,叫人难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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