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不急不缓向前,宋忱嗅到空气中带着潮气的清新,出去和车夫坐到了一起。 宋忱这辈子从来没回过江宁,但他在那个梦境里见过,沿途所见之物,都和梦里重合。 路上一直有人看着他们,但江宁人含蓄,神色不外显,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宋忱猜不到他们在想什么。 思绪间,已经到宅子了。 管家敲了敲门,叫了人来帮着搬东西,宗族里几位长者出来相迎。宋父毕竟是他们那代小辈里最有作为的,长老们都笑着,言语间不乏恭维。 此时宋鸿嘉还未预料到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族人设了酒宴为他们接风洗尘,一行人饭吃到一半,交谈的内容开始变了个风向。 有人咂了咂嘴,站出来做出头鸟:“老夫没记错的话,忱儿今年二十又二?回了老家,将来有何打算啊?” 陛下接连免去两位宋家人的官职,这中间意味着什么,几人都心如明镜。宋忱哪怕是病治好了,以后也不可能与官场有缘。 宋忱停了筷子,尚未回话,就被宋鸿嘉截了去。他淡淡一笑,面上辨不出喜怒:“各位叔公莫不是有什么好的差事,想安排给我儿?” 刚才吱声那位讪讪一笑,顶着压力道:“忱儿刚回来,倒也不必着急。” 他不敢继续说,又有其他人接了话,老者咳了两声:“忱儿年岁不小,族里与他同龄的人都娶妻生子,好些人在外面还有自己的家业,他自然也要考虑这些。” 宋鸿嘉冷笑一声,一群人在这里倚老卖老,装作不知道京城发生的那点破事。口口声声为他们好,无非就是看宋忱碍眼罢了。 宋鸿庆和二弟完完全全一条心,他看不眼,嘟喃着反驳:“萱儿不是也没有成亲,着急什么。” 然而他只换来一记瞪眼,宋鸿庆不甘示弱瞪了回去,但无人在意。 宋鸿嘉讽刺道:“真是难为各叔公挂心,我一个做父亲都没你们想得妥当。” 一听这话,长老脸色浅变。 宋鸿庆哼了一声:“不成家又怎么样,我宋府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孩子。” “啪——” 宋府年岁最高的长老猛地拍了下桌子,手还颤巍巍的:“宋府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只是不能养一个失名失誉之人!” 周围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宋鸿嘉怒得差点把桌子掀了,脸上通红,他刚要怒斥,宋忱拦住他。 宋忱放下筷子,脊背挺着笔直,一点也没因为他们的话有什么难堪,只是反问道:“敢问各位叔祖,我的名誉失在何处?” 长老没把他一个小儿放在眼里,他自诩名门,把宋忱的过往当做污点来说,甚至添油加醋,说得更不堪。 宋忱却非常冷静:“镇北候府碧血丹心,满门忠烈,诸位尽是在几代侯爷的庇护下,才得以安享晚年。没有老侯爷,你们未必有今日说话的机会,忱有幸做过侯府的人,不以为耻。” “至于进宫,那是陛下的意思,叔祖们若是觉得有何不妥,恐怕得和陛下交谈一番了。” 薛霁卿如今势大得很,用他压人,这些叔祖们脸都绿了。还有一点是,素来只听得宋忱痴傻,乖巧懂事,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牙尖嘴利,强势的一面。 涉及到陛下,没人敢再多说了。 只有宋鸿嘉盯着他看了半晌,恐怕连宋忱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和谢时鸢越来越像了。 “吃饭吧,各位叔公。” 晚宴结束后,宋忱叫人把自己的部分东西搬出了祖宅。 老实说,其实他回来前就想好要自己搬出去住了。他和祖宅里的人不亲,住着不自在,而且宋忱不想一直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 正好,薛霁卿早前赐的宅子排上了用场。 想到这里,宋忱忍不住一阵战栗。总感觉,薛霁卿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步好了所有棋局…… 还有远赴北疆的谢时鸢,宋忱握了握手指。 他搬出去的消息,晚上就传到了各长老耳朵里。正当他们觉得宋忱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的时候,没过几天,又见宋忱回来小住。 长老才发现,他是完完全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们还不得不敞开门。 宋忱本来没想一回来就生事,但长老都不待见他,说的话恶心人,他当然要回来给对方添添堵。 毕竟他可记得前世这些人是怎么和太后蛇鼠一窝,害得二哥身死的。 宋忱对他们可从来没有好脸色。 驱出脑子里那些画面,宋忱吐了口气,出了祖宅,打道回府。 他住的院子离祖宅不算很远,江宁路上人又少,平日回去最多只需一柱香时间,但今日不知怎么滴,路上挤得慌。 宋忱心下疑惑,往前后,不知从哪里开始,排起一条似游龙一般长的队伍。 偏偏还是回去的必经之路。 他走到末尾,找了个大娘一问:“婶婶,前面在做什么,你们怎么都在排队呀?” 大娘伸着脖子往前看,头也不回道:“嗨,打南边来了个年轻大夫,就在前面呢,说看病不要钱!” “也不知道长得好不好看,能不能做成一桩亲事……” 大娘是个媒婆,来一个人打一个注意。她嘟囔着,不经意回首,这才瞥见宋忱。 这一瞥不得了,眼睛都瞪直了。她没见过如玉似的神仙人物,一把拉住宋忱的手打听:“公子今年几岁?家住何方?做什么的?可许了人家?” 宋忱呆愣:“……” 大娘喋喋不休:“大娘是江宁远近闻名的媒人,手上促成的眷侣没有几万也有几千!我瞧你仪表堂堂,眉清目秀,定有很多姑娘相得中你!” 宋忱连话都插不进去:“我……不……” “乡门口的铃儿,虽然家里贫穷了些,但姑娘是个好姑娘,为人勤俭善良……哎,哎!别跑啊,你跑什么?!” 宋忱挣开她,跑出去好一段,耳边才终于清净了些。他摇了摇头,江宁的大娘,可真是豪放。 不过也得亏她这一出,宋忱一下子就从队伍后面窜到了前面。 他抬头一看,大娘倒说得不假,前面果然有人坐诊。 只是……这人的头发看着,好像有些眼熟。 宋忱眨了眨眼,快步走到那青年身边,待看清那人雪山白莲似的容颜时,顿时惊愣:“观雪哥,真是你?” * 北疆。 天边夜色暗沉,风声瑟瑟,战营旁的燃着的篝火像陷在黄沙中的星星,忽明忽暗。来回都有将士巡视,沉静肃穆。 “侯爷,侯爷饶命啊!” 主营,一道凄厉的叫喊响起。 那人仰坐在地上,两腿张着,抖如筛糠,他两眼惊恐地望着主位上的人,不停想往后退。 昏暗的烛光下,谢时鸢提着一柄长剑慢慢擦拭,脸上明明看不出什么,整个人却弥漫杀神般的气息,让人看一眼就胆寒战栗。 “说说看,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那人笑的比哭得还难看:“侯爷,此事与好处与否无关啊,那是陛下啊,末将怎敢违抗他的命令?!” “好一个不敢。”谢时鸢神色平静,“边关断了快一年军资,两月前我私密补充军费,你转头就泄露给薛霁卿。” 那日在兰楚尧楼里,谢时鸢与他商议动手,为的就是军费一事。他按照约定,让兰楚尧把合作赚的钱拿去充军费,却没想到被宋忱听到了。 此时事关重大,容不得谢时鸢犹疑,他只能把宋忱先关起来。只是没想到,最后出问题的,竟然是他自己的人。 薛霁卿为了掌控谢家人,迅速控制了宋萱的产业,将军费截断。当时正逢鞑族来袭,谢家军白白损失数百人。 而薛霁卿根本不在意那些人的生死,他身为帝王,区区几百人的牺牲,就换来对寒沙铁骑命脉的掌控,简直再合算不过。 谢时鸢眼神生冷:“就因为你一句话,害死了这么多人,到头来你只一句不敢。” 那人瘫软在地,低着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谢时鸢看着他装傻,笑了笑:“你不知道,你只知道陛下许你封官厚禄,许你高大大院,妻妾成群。” 那人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你……” 他还想说什么,谢时鸢却懒得再同他废话。他抬起了剑,一刀下去,人倒在地上,脖子下流出一大滩血,死不瞑目。 “想说什么,到了下面再和死去的兄弟们说吧。” 一旁看了所有的林将递了块帕子过来:“小主公,擦擦手吧。” 林将是老侯爷的心腹,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都在以前的战乱中丧生了,如今只余他孤身一人,他把谢时鸢当做自己儿子看待。 他看着对方刚来第一天,就要处理这样的腌臜,才小小年纪就有了像老主公一般的杀伐深沉,没有觉得欣慰,只有满目的沧桑和心酸。 谢时鸢觉得脑袋突突疼,他擦完手后道:“林叔陪我一天也累了,不早了,您回去歇着吧。” 林将叹了一口气,招呼人把地上的尸体拖出去,临走时回头叮嘱道:“小主公也早点休息,深秋液冷,小心别着凉。” 谢时鸢嗯了一声。 送走林将后,他翻开桌上的图集研究起来。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大半夜。 谢时鸢在路上舟车劳顿,到了军营又有各种各种大小事接手,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折腾大半宿,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 他一头扎到了桌上,沉入昏睡。 到底不是躺在床上,谢时鸢睡得不踏实。 漠北的风沙呼呼吹着,梦里有大漠的蓝天狂野,有将士们歌舞欢笑,还有冷硬的刀光剑影,最后是老侯爷战死沙场的画面…… 快要天亮时,谢时鸢被惊醒。 他半梦半醒,下意识手往后伸,从兜里掏出一节保存完整的吉祥草。谢时鸢在意识尚不够清醒时,盯着吉祥草看了很久。 直到天光大亮,他好像才看清了吉祥草,眼神中闪过细微的波澜,把东西放回暗处。 第 82 章 酒楼大堂灯火朦胧,有青衣哼着戏曲,风华万千。 二楼厢房里,楼观雪刚刚结束今日的出诊,和宋忱一起吃饭。窗外的银月高悬,散发的光芒和楼观雪衣角一样皎洁。 楼观雪举起茶杯,他知道宋忱的伤治好了以后,素来淡漠的嘴边一直浅浅弯着,似春风化雪:“闻宋相回乡,却不知你们老家就在江宁,某初到此处便遇见故人,实在有缘。” 宋忱也笑:“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呢。不过观雪哥,你不是回南洛了,怎么会到江宁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问这问题的时候,楼观雪脸上闪过一窘迫,难以启齿似的:“此事……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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